作品3-杜甫!杜甫

杜甫！杜甫！前些日在四川出差時去了趟杜甫的成都草堂。原來成都人素不稱“成都草堂”，而是徑呼“杜甫草堂”。我到賓館后問人：“成都草堂離這遠(yuǎn)嗎？”那人愣了愣才回問道：“你是說杜甫草堂嗎？”我一聽之下，覺得“野人”著實(shí)無理——“成都草堂”這四個字，正如香菱之論摩詰詩，念在嘴里是千斤重的一個橄欖，哪容你輕易改作“杜甫草堂”，唐突而不盡意，還自己給自己降格。杜甫住過的茅屋多著呢，梓州有，夔州也有，哪一所比得上成都草堂？馮至則說，人們盡可以忽略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卻總不能忘懷于成都的草堂。既然老杜是詩圣，那城西七里、浣花溪畔，就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圣地了。圣殿之名，刊刻于心，如何能改？好吧，我承認(rèn)是我無聊了。在成都自然不必于名前贅述成都二字，合情也合理，我卻無事生非，在心中大動了一場干戈。Hold住，hold住，還是虔心濾意，等待一個風(fēng)和景明的日子，啟動我的朝圣之旅吧。依我的想象，后人經(jīng)營草堂，必得要恢復(fù)詩中氣象。草堂時期的杜詩，最集中詠羨的，是自然界中的萬物，真?zhèn)€是細(xì)推物理，淡卻浮名。所以茅屋檐下，最好有燕子窩點(diǎn)綴——“泥融飛燕子”，“自去自來梁上燕”；溪邊該有垂柳，院中不少花果——“楊柳枝枝弱，枇杷對對香”，“花徑不曾緣客掃”；當(dāng)然當(dāng)然，少不了的還是水——“舍南舍北皆春水”（腹笥不豐，只想起來這一句）……我卻是把四松和五桃給忘了，到了草堂舊址，待四棵瘦怏怏的松樹映入眼中，這才砰然憶起了“入門四松在”。杜甫喜歡神品，喜歡元?dú)饬芾?、生氣橫溢的東西，所以他喜歡鯉魚，喜歡馬。他之愛松，也基于這樣的理由。庭中的松樹，是專從朋友那里覓來的，因那株母松“落落不群”、“青青不朽”，所以他對這四株小松寶愛得很，期待它們也長成千年翠蓋。為草堂復(fù)貌，這四棵松樹，真應(yīng)該用心著一番筆墨才對啊，草堂管理方卻以此等孱弱萎靡之瘦松充數(shù)，看起來委實(shí)滑稽。四川又不是沒有好松，后來幾日，我于西昌螺髻山上仰看挺拔的云南松，想到李賀的兩句詩——“綠波浸葉滿濃光，細(xì)束龍髯鉸刀剪”，心里嘆道，這才像是老杜愛的松啊！草堂管理方，你們到底是太敷衍了，還是太敷衍了呢……幸而我習(xí)慣于想象落空，不憚于斯文墜地，擅長在絕望中尋找希望。查看了四周無燕無柳無花果，目光再掠過枯松和僅值一提的桃樹，便將關(guān)注點(diǎn)集中到了舍南舍北的春水上。在北京的干燥中茍活了三年，于是一切有水處我皆稱其為好。高興地買了一包魚食，投給春水中像豬一樣挨挨擠擠的觀賞魚。不過，一邊投一邊忍不住還在腹誹，細(xì)雨魚兒出，出的也不該是這樣的魚吧。草堂設(shè)計的大謬之處在于，本該是一派山野田園風(fēng)光，卻弄成了步步造景的園林。園林池子里頭游的，可不就是這種紅紅白白的魚？堪看之景不多，待魚食投罄，我也就直奔下一主題——工部祠了。卑卑地進(jìn)去，瞇起眼細(xì)看他老人家。不錯不錯，兩腮有肉——草堂的歲月是他一生中難得的閑適時光，此時不胖，更待何時？不由默念起那首《江村》來：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念畢卻有一點(diǎn)傷感。悠游安詳?shù)娜兆犹烫塘?，倘老杜此后能長住浣花溪畔，又將有多少熨帖萬物的佳句留傳。我們真不要他去窮年憂黎元，也不忍他受凍死亦足，這可貴的人，可貴的心靈，就應(yīng)該讓他“吟寫性靈”、“流連光景”，去鑒賞描摹一切的美。他的筆觸，有誰能及？大學(xué)時聽老師講杜詩，印象最深的是《野人送朱櫻》一首。其中的第二聯(lián)“數(shù)回細(xì)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于音韻上有絕妙處：“細(xì)寫”二字是齊齒呼，令人覺出櫻桃之纖嫩，以及滌洗時的小心翼翼，“勻圓”二字撮呼，櫻桃的圓潤則呼之而出。記得初聽到這一段議論時，我驚呆了。那是頭一次知道，令我目眩神搖的漢語之謎，還可以從聲音這一維度去破解。真是醍醐灌頂，此生永志。那也是頭一次知道，杜甫的詩才，絕不遜于李白（少年總是愛李白啊）。我禁不住像韓愈一樣揣度起杜甫的大腦運(yùn)作過程來，這樣的妙句，是怎么想出來的？！不得其解，也只能哀嘆一句：渾然的天才是凡人無法臆度的。老杜如果出生在莫扎特的家庭里，大約世間又會多一位傳奇的音樂家吧。工部祠中有黃庭堅(jiān)和陸游配饗，因?yàn)樗麄z是后世學(xué)杜學(xué)得最像的，且都曾寓居蜀地（據(jù)邊上一名導(dǎo)游說）。我想起初中時課外閱讀材料里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所有學(xué)生讀了都認(rèn)為作者是陸游?！鞍兹辗鸥桧毧v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這輕快豪氣，分明是陸游嘛，哪里像杜甫？那時候，我們頭腦里的杜甫，只是一個干瘦枯癟的老頭兒，拖著病體，搔著稀發(fā)，吟著三吏三別之類的苦情詩。那時候，要是把《麗人行》拿來，看到他寫美人，“肌理細(xì)膩骨肉勻”，頭上如何如何，背后怎樣怎樣；貼得那么近，看得那么真，并且變換角度全方位觀察，我們還不得瞠目結(jié)舌驚訝死？除了祠堂里清代的泥像外，景區(qū)里還有好幾處現(xiàn)代塑的像，活脫脫就是初中生頭腦里的那一個。杜甫雖然多病，體型卻未必就窄直似一根草。他也曾“健如黃犢”的！我想，之所以俱都塑成這般，根源在于沒有遍觀杜詩。以詩垂世的人，在后人心目中的形象，其實(shí)就是他作品所呈現(xiàn)的形象。老杜何其盛大而豐富！但這幾十年來，人們只強(qiáng)調(diào)他傷時憂世的“愛國主義”，將其他方面統(tǒng)統(tǒng)都忽略了。所以馮至在《杜甫傳》中寫到草堂一段，才會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苛責(zé)：“難道杜甫自己的生活剛剛有了著落，便陶醉在自然的春光里，忘卻了人民的痛苦與國家的災(zāi)難了嗎？”馮至也是詩人，本來還期待他對體物精微的草堂詩會有精彩的評論呢，誰知竟看到這么一句話，差點(diǎn)沒把我老人家給噎死。看來還是清朝人有水平啊，祠堂里的泥像，便是豐潤的，微微帶笑，與幾尊現(xiàn)代的塑像迥然不同。草堂時期的杜甫，我想不出比那更合適的形象了，覺著十分可心?？催^草堂，拜了杜甫，任務(wù)算是完成了，但想到六十塊的門票，決定還是在里頭逛蕩一會。景區(qū)布局蕪雜，我又不辨方向，撞入一處屋堂，四壁皆是照片。原來是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以及海內(nèi)外名流視察參觀草堂的留影。饒有興致地一張張看過去，高祖、高宗、太宗三代，文脈斷而未絕，二位先皇和太上皇都來過。如今天喪斯文，當(dāng)朝圣上哇，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就連頻引杜詩的宰相大人，您也全無蹤影！一名中短發(fā)、端莊典麗的青衣女子的側(cè)影，那么氣質(zhì)泠然的，一下子就吸引到我，不由看向文字說明，竟然是葉嘉瑩。這就是她三十年前來草堂參加杜甫學(xué)會首次年會時的影像！她的《秋興八首集說》對此段往事有過細(xì)溯?；貒娘w機(jī)上她還作有“作別天涯花萬樹，歸來為看草堂春”的兩句詩。我不意能于此看到葉老師三十年前的照片，很是因她的人并詩“興發(fā)感動”了一番，在草堂門前，工部祠中，都沒有這么地思通神明，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知道，只是懶得深究吧。對六十塊錢門票的怨念登時消弭，看來還是有珠玉散落的啊，我的腳步也就輕快起來，后來又在里頭東奔西走了有兩個鐘頭。于杜詩書法木刻廊流連許久，將喜歡的詩和感興趣的寫字人的刻板都一一用手機(jī)照了下來。《秋八》是祝枝山的草書，我將“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的部分拍了下來，因?yàn)榘耸桌镂覍@兩句有莫名的親昵；《戲?yàn)榱^句之二》是陳毅寫的，但是楠木刻板卻沒有上漆，回廊里只這么一幅裸板，很是怪異；章太炎的篆書真是好哇，可惜我不太會看篆字，辨識半天也沒猜出來寫的是哪首……看完回廊后又進(jìn)到一間屋子，這回四壁都是書畫。斜對著門口有一橫幅畫，深藍(lán)的背景上一團(tuán)明亮的黃色火光，兩個清瘦的讀書人對坐于燈前。不必細(xì)想，自然是《贈衛(wèi)八處士》詩意了。畫者黃永玉，果然是個妙人。他雖然也將老杜畫得瘦，也佝僂著背，卻沒有引到我一絲的不滿，因?yàn)檎w太好了，太契合詩意，契合我的想象了，甚至超出想象。那底色的分層渲染，不正應(yīng)了篇末的“茫茫”二字么？那明亮與深沉的色彩對比，不正描摹了二十年后意外重逢，對坐互看時那愈真切愈迷懵的情狀么？看完黃老先生的畫，我只覺朝圣之旅一切圓滿。此時才意識到已在園里流竄了有四個鐘頭之久，體力快要耗盡。于是收攏起心情，向人打探出門的路了。出去的路上又看到一句下聯(lián)：先生亦流離有長留天地月白風(fēng)清一草堂。我在口中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