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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陸游的巴蜀之游

在陸游的一生中,旅游官僚的漢代無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短扑卧姶肌肪硭亩傇u陸游說:“觀游之生平,有與杜甫類者。少歷兵間,晚?xiàng)r(nóng)畝,中間浮沈中外,在蜀之日頗多?!钡拇_,巴蜀之游是詩人陸游最重要的人生經(jīng)歷,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就是在從戎蜀漢后發(fā)生的,1他在出蜀東歸后還不斷地懷念漢中與蜀地的風(fēng)土人情以及他在那里的生活經(jīng)歷,并時時見于歌詠。如果說從戎漢中是這位志存恢復(fù)的愛國志士的人生理想的初步實(shí)現(xiàn)故而令他終生難忘,那么陸游詩中如此濃重的巴蜀情結(jié)又說明了什么呢?(一)從戎南鄭的生產(chǎn)生活陸游入蜀始于乾道六年(1170年),是年閏五月,陸游啟程前往夔州,并于同年十月底到達(dá)任所,以左奉議郎為通判夔州軍州事。2兩年后任滿,應(yīng)當(dāng)時正在南鄭籌劃恢復(fù)的四川宣撫使王炎之辟,以左承議郎權(quán)四川宣撫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并于乾道八年正月離開夔州,三月抵達(dá)南鄭。同年十月,王炎被召還,陸游改除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隨即離開南鄭,于十一月至成都。此后陸游先后轉(zhuǎn)任權(quán)通判蜀州(今四川崇慶)、攝知嘉州(今四川樂山)、攝知榮州(今四川榮縣)等職,任所皆在蜀中。至淳熙二年(1175年)正月,陸游返回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次年三月免官,六月領(lǐng)祠祿,主管臺州桐柏山崇道觀,但仍留居成都。此后曾游歷眉州(今四川眉山縣)、邛州(今四川邛崍縣)、漢州(今四川廣漢縣)等地,亦皆在蜀中。淳熙五年(1178年)暮春,陸游離開成都出峽東歸,此時離他入蜀之時已有八年。對于陸游來說,這八年的經(jīng)歷是一個整體,而漢中與蜀地也是一個整體,陸游出蜀后所寫的回憶舊游之詩中常把兩者相提并論,例如:“蜀漢崎嶇外,江湖莽蒼中”(《蜀漢》,卷五五)3的陸游來說,從戎南鄭的一段生活成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自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他難忘行軍作戰(zhàn)的艱苦:“我昔從戎清渭側(cè),散關(guān)嵯峨下臨賊。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江北莊取米到作飯香甚有感》,卷一七)他也難忘軍幕生活的豪壯:“貂裘寶馬梁州日,盤槊橫戈一世雄。怒虎吼山爭雪刃,驚鴻出塞避雕弓。朝陪策畫清油里,暮醉笙歌錦幄中。”(《憶山南》,卷一一)他反復(fù)憶及南鄭的烽火:“客枕夢游何處所?梁州西北上危臺。雪云不隔平安火,一點(diǎn)遙從駱谷來。”(《頻夜夢至南鄭小益之間慨然感懷》,卷一八)“壯游誰信梁州日,大雪登城望夕烽?!?《病思》,卷三一)這正是一位始終希望親臨抗金前線去殺敵報國的愛國詩人筆下應(yīng)有的內(nèi)容。那么,陸游詩中同樣頻繁地回憶其巴蜀之游,又是為了什么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先讓我們考察一下陸游詩中的巴蜀情結(jié)的具體內(nèi)涵。(二)刺心的詩與夢魂首先,陸游對巴蜀的回憶貫穿了很長的時段,幾乎可以說他自從出蜀后就無時不在思念巴山蜀水。淳熙五年(1178年)四月,陸游離開成都東歸。舟行至玉津,作詩云:“蜀苑鶯花初破夢,巴山風(fēng)月又關(guān)身?!?《舟過玉津》,卷十)至瀘州,作詩云:“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瀘游?!煅淖》€(wěn)歸心懶,登覽茫然卻欲愁。”(《南定樓遇急雨》,卷十)至合江,又作詩云:“出門意惝恍,煙波浩無津。安得結(jié)茅地,與神永為鄰?!?《夜泊合江縣月中小舟謁西涼王祠》,卷十)在合江往涪州的途中,又作詩云:“依依向我不忍別,誰似峨嵋半輪月?”(《舟中對月》,卷十)閏六月將到京口,又作詩云:“臥聽金山古寺鐘,三巴昨夢已成空?!?《將至京口》,卷十)這些詩不像是一個離鄉(xiāng)多年的游子終于歸鄉(xiāng)時的歡快口吻,倒像是去國懷鄉(xiāng)之人對故鄉(xiāng)的依依不舍!是年九月,陸游回到山陰故鄉(xiāng)后,即作《懷成都十韻》(卷十),滿懷深情地回顧“錦城一覺繁華夢”,并慨嘆“舊游欲說無人共”!一個月后,又作《夢至成都悵然有作》(卷十)說:“孤夢凄涼身萬里,令人憎殺五更雞!”如果隱去作者之名,說這首詩是一位蜀人離蜀后的思鄉(xiāng)之作,誰曰不然!對蜀地的思念從此成為陸游詩中的一大主題,一直持續(xù)到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例如作于八十四歲的《新春感事八首終篇因以自解》(卷七四),其四曰:“憶到夔門正月初,竹枝歌舞擁肩輿?!逼湮逶?“錦城舊事不堪論,回首繁華欲斷魂?!庇钟薪^句《梅》(卷八十)曰:“三十三年舉眼非,錦江樂事只成悲。溪頭忽見梅花發(fā),恰似青羊?qū)m里時?!钡搅税耸鍤q,他還作詩懷念蜀道:“天回驛畔江如染,鳳集城邊柳似搓?!?《偶思蜀道有賦》,卷八二)又懷念青城山:“誰知游剡興,不減上青城?”(《江路》,卷八五)如果我們把陸游自五十四歲出蜀以后的三十二年創(chuàng)作歷程作一番考察的話,4會發(fā)現(xiàn)思蜀主題之頻繁程度是驚人的,正因如此,當(dāng)我們讀到陸游自稱“自計前生定蜀人”(《夢蜀》,卷七六)以及稱蜀為“吾蜀”的詩句時5,竟一點(diǎn)也不覺得突兀了。其次,陸游對巴蜀的回憶有著非常豐富的內(nèi)涵,除了雄奇靈秀的巴山蜀水以外,蜀地的風(fēng)土人情、衣食住行以及詩人的朋僚友好與自身遭際,也都使他夢魂縈繞。試分別論之:雄奇靈秀的巴山蜀水曾經(jīng)撥動過古今無數(shù)詩人的心弦,性喜山水的陸游當(dāng)然也不例外,他的詩中對蜀中風(fēng)景作了非常生動的描寫,當(dāng)時即得到其友人周必大的贊譽(yù):“某往時樂聞蜀中山川文物之勝,今讀兄前后佳作,極道其風(fēng)景華麗,至眷眷夢寐間不少忘?!?陸游在蜀時所作的詩不在本文論述范圍之內(nèi),讓我們看看他離蜀后所作之詩中對巴山蜀水的思念:三峽——“最是客途愁絕處,巫山廟下聽猿聲?!?《感昔》,卷五九)蜀道——“云外丹青萬仞梯,木陰合處子規(guī)啼。嘉陵棧道吾能說,略似黃亭到紫溪?!?《紫溪驛》,卷十一)劍門——“何處人間非夢境,恍然重到劍關(guān)西?!?《客懷》,卷六十)夔州——“永懷氵襄西寺,更憶山南驛?!?《雨夜》,卷十二)閬中——“騎驢夜到蒼溪驛,正是猿啼月落時。三十五年如電掣,敗墻誰護(hù)舊題詩?!?《自春來數(shù)夢至閬中蒼溪驛五月十四日又夢作兩絕句記之》,卷六七)……值得注意的是,陸游回憶的并不一定是賞心悅目的佳麗景致,他對崎嶇蜀道上的艱難旅況也念念不忘,試看作于七十四歲時的一詩:雨夜感舊雨來猛打窗,燈暗猶照壁。老人耿不寐,撫事悲夙昔。風(fēng)生桔柏渡,馬病金牛驛。梟枝猿下飲,登樹熊自擲。危巢窺鶻棲,深雪見虎跡。至今清夜夢,猶想山番山碧。廢棄謝功名,老疾輟行役。賦詩雖不工,聊用慰今夕。路險馬疲,猛獸出沒,分明不是愉快的旅行,故詩人回憶時的情緒也是“撫事悲夙昔”。然而那正是詩人埋藏心底的珍貴回憶,所以山番山的碧影在二十多年后依然入夢而來,且引起他濃郁的詩興。陸游對蜀地的風(fēng)土人情十分熱愛,其子陸子回憶其父說:“五為州別駕,西溯道,樂其風(fēng)土,有終焉之志?!瓏L為子等言:蜀風(fēng)俗厚,古今類多名人,茍居之,后世子孫宜有興者。宿留殆十載,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東下,然心固未嘗一日忘蜀也。其形于歌詩,蓋可考矣?!?今以陸詩考之,子之語確非虛言。在陸游離開蜀地之后,他時時想念蜀中的風(fēng)土人情,并見諸吟詠。他懷念蜀中的春光:“我昔薄游西適秦,歸到錦城逢早春。五門收燈藥市近,小桃妖妍狂殺人?!?《初春懷成都》,卷十二)他也懷念蜀中的秋色:“錦城曾醉六重陽,回首秋風(fēng)每斷腸。最憶銅壺門外路,滿街歌吹月如霜?!?《湖村月夕》,卷十三)甚至蜀中的雪天也給他留下了溫馨的回憶:“憶在西州遇雪時,繡筵處處百花圍。烏絲欄展新詩就,油壁車迎小獵歸?!?《雪中懷成都》,卷十一)成都在詩人心中永遠(yuǎn)是一個繁花似錦的地方:“尚想錦官城,花時樂事稠。金鞭過南市,紅燭宴西樓。千林夸盛麗,一枝賞纖柔。狂吟恨不工,爛醉死即休?!?《海棠》,卷十四)蜀中物產(chǎn)豐富,人民無饑饉之苦,而且蜀中的食品是那么的豐盛:“唐安薏米白如玉,漢嘉木耳脯美勝肉。大巢初生蠶正浴,小巢漸老麥米熟。龍鶴作羹香出釜,木魚瀹艸俎艸俎子盈腹。未論索餅與食贊飯,最愛紅糟并食贊粥?!?《冬夜與溥庵主說川食戲作》,卷十七)蜀中的美酒也令人思念:“安得連車載郫釀,金鞭重作浣花游?”(《到嚴(yán)十五晦朔郡釀不佳求于都下既不時至欲借書讀之而寓公多秘不肯出無以度日殊惘惘也》,卷十九)連蜀地的方言在他耳中都親切有如鄉(xiāng)音:“蜀語初聞喜復(fù)驚,依然如有故鄉(xiāng)情?!?《病中忽有眉山士人史君見過欣然接之口占絕句》,卷十五)他因而后悔離蜀:“長記殘春入蜀時,嘉陵江上雨霏霏?!霹N言語元無據(jù),悔作東吳萬里歸?!?《張季長學(xué)士自興元遣人來因詢梁益間事悵然有感》,卷十九)甚至希望終老于蜀:“棄官若遂飄然計,不死揚(yáng)州死劍南!”(《東齋偶書》,卷十八)有一點(diǎn)情況需要稍作辨析。陸游在蜀地的遭遇其實(shí)并非一帆風(fēng)順,他長年沉淪下僚,不但無法實(shí)現(xiàn)殺敵報國的壯志,而且連生計都成問題,曾一度休官以領(lǐng)祠祿為生,他在蜀地的生活并不總是“輕裘駿馬成都花”,8他在成都時與范成大唱和的詩中便有“末路凄涼老巴蜀”之句(《和范舍人書懷》,卷八)。然而對陸游來說,他在蜀地的一切都是值得追思的,他在成都時曾有句云:“萬里西游為覓詩!”(《春晚書懷》,卷七)對于詩人陸游來說,蜀地的一切生活經(jīng)歷都是令人詩思飛揚(yáng)的豐富詩材,所以他的懷蜀詩并非總是寫輕裘駿馬的內(nèi)容。例如,《懷舊用昔人蜀道詩韻》一詩所寫的景象全是崎嶇荒涼、危險叢生的,所述的經(jīng)歷都是窮愁潦倒、困苦艱辛的,甚至連宴游之樂也是“酒酸妓野”,全無樂趣可言。更使人不堪回首的是旅途中的孤寂無聊、形影相吊,以至于詩人“自誓棄微祿”!然而此詩作于嘉泰元年(1201年),時陸游年七十七歲,距離詩中所寫的乾道八年(1172年)自夔州赴南鄭之事已近三十年,卻還保留著如此清晰的印象,詩則寫得興味淋漓,由此可見陸游對巴蜀的思念包含著多么豐富的內(nèi)容。(三)陸集中的求教對象陸游對巴蜀之地的思念有兩個集中的焦點(diǎn),那就是成都與青城山,其詩集中涉及這兩個地點(diǎn)的篇章皆在二十篇以上。陸游為什么對這兩個地點(diǎn)情有獨(dú)鐘呢?應(yīng)該說,陸游對成都的思念是理所當(dāng)然的,因?yàn)槌啥急臼鞘裰械拇蠖紩?物華天寶,繁盛富麗;而且陸游在蜀中的八年歲月中有一半是在成都度過的,成都給他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當(dāng)他出蜀之后,當(dāng)然會時時想念成都:“依然錦城夢,忘卻在南州?!?《雨夜》,卷十一)并嘆息:“錦城重到嘆無期!”(《建安遣興》,卷十一)他想念成都的繁花似錦:“常記東園按舞時,春風(fēng)一架晚薔薇。尊前不展鴛鴦錦,只就殘紅作地衣?!?《感昔》,卷十二)9他想念成都的樹木:“五門西角紅樓下,一樹丹楓馬上看?;厥着f游如夢里,西風(fēng)吹淚倚欄干?!?《山中望籬東楓樹有懷成都》,卷十三)10他更想念在成都的宴樂生活:“夢飲成都好事家,新妝執(zhí)樂雁行斜。赤貞肩郫縣千筒酒,照眼彭州百馱花。醉帽傾欹歌未闋,罰觥瀲滟笑方嘩?!?《夢蜀》,卷四一)并思念成都的故友:“二十年前客錦城,酒徒詩社盡豪英。才名吏部傾朝野,意氣成州共死生。廢苑探梅常共醉,遺祠訪柏亦俱行。即今病臥寒燈里,欲話當(dāng)時涕已傾。”(《思蜀》,卷三八)關(guān)于陸游對成都的思念,曾有人認(rèn)為別有原由:“陸放翁在蜀日有所盼,……出蜀后每懷舊游,多見之賦詠?!?1陸游在蜀中曾經(jīng)納妾,錢仲聯(lián)先生已據(jù)陸游《山陰陸氏女女墓銘》(《渭南文集》卷三三)考定其事,12確鑿可信。此外,陸游在蜀、漢兩地都曾有過冶游經(jīng)歷,這在其詞作中有所流露,也無可諱言。13然而說陸游的懷蜀詩大多旨在懷念蜀中的“所盼”之人,則純屬附會。因?yàn)殛懹蔚膽咽裨姅?shù)量甚多,原文具在,它們所寫的內(nèi)容班班可考,即使是懷人之作,其對象也都是士大夫或隱士、俠士一流人物(詳見下文),幾曾見有懷念“所盼”之人的作品?所以我認(rèn)為對陸游的懷蜀詩,尤其是其懷念成都的詩,最多只能說它們所詠及的“輕裘駿馬”的生活中隱隱包含有冶游內(nèi)容在內(nèi),而不能說它們的直接旨向就是“所盼”之人。例如作于淳熙十年(1183年)的《后春愁曲》:“六年成都擅豪華,黃金買斷城中花。醉狂戲作春愁曲,素屏紈扇傳千家。當(dāng)時說愁如夢寐,眼底何曾有愁事。朱顏忽去白發(fā)生,真墮愁城出無計。世間萬事元悠悠,此身長短歸山丘。閉門堅坐愈生愁,未死且復(fù)秉燭游?!?卷十五)此詩以夸張的手法描寫了詩人在成都時的豪縱生活,然而全詩的主旨仍在感嘆人生,并不專以冶游為念,14況且這樣的詩在陸集中非常罕見。陸游思念成都之詩中最有代表性的當(dāng)是他在八十四歲所作的這首:“錦城舊事不堪論,回首繁華欲斷魂。繡轂金羈三十里,至今猶夢小東門?!?《新春感事八首終篇因以自解》之五,卷七四)可見在總體上呈現(xiàn)繁華面貌的成都生活才是陸游思念的對象。那么,陸游對青城山的思念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青城山是蜀中名山,也是道教的“第五大洞寶仙九室之天”,又與成都近在咫尺,性喜山水且深好神仙家言的陸游曾多次前往游之。15當(dāng)他離蜀之后,當(dāng)然會像思念其它巴山蜀水一樣地思念青城山。然而當(dāng)我們把陸游思念青城山的詩作檢閱一過后,卻發(fā)現(xiàn)他對青城的懷念主要不在其幽美景色,而在此山的神仙色彩。陸集中最早出現(xiàn)的思念青城之詩是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的《書懷》(卷十一),詩中說:“青城結(jié)云巢,擬住三千年。御風(fēng)偶南游,萬里棲紫煙。翠裘綠玉杖,白日凌青天。招呼方瞳翁,邂逅鳥爪仙?!彪m然也涉及青城的風(fēng)光,但主旨無疑是仰慕山中的神仙,希望隱居此山以求長生。此后陸游曾反復(fù)作詩追念青城,意旨皆與神仙有關(guān)。甚至他在夢游青城時也不忘此旨:“俗念絕知無起處,夢為孤鶴過青城?!?《美睡》,卷五五)“想得今宵清絕夢,又?jǐn)y猿鶴上青城?!?《舟中作》,卷八三)照常理推測,既然陸詩中所思念的是青城山中的神仙,這些詩應(yīng)屬游仙詩的范疇,然而事實(shí)上他的寫法卻與傳統(tǒng)的游仙詩頗異其趣。其關(guān)鍵在于陸游所詠的神仙都是他曾親眼見過的真實(shí)人物,這些人物有的已難考其名,如下詩所寫的“道友”:“云谷孤松自郁然,紛紛朝菌但堪憐。坐更拂石芥城劫,時說開皇龍漢年。淡煮藜羹天送供,閑拖藤杖地行仙。共看王室中興后,更約長安一醉眠?!?《有懷青城霧中道友》,卷二十)16又如下詩所寫的“故人”:“驕氣年來痛自鋤,似能略契度關(guān)書。神光出眥夜穿帳,胎發(fā)滿頭晨映梳。吾道元知非土苴,此身那可付丘墟。岷山幸有丹爐在,青壁何時共結(jié)廬?”(《新歲頗健寄青城故人》,卷五三)這些人物當(dāng)然也可能是出于詩人的虛構(gòu),詩人稱之為“道友”、“故人”,不過是故弄狡獪。但是揆諸其它類似詩作,我還是傾向于把他們視為真實(shí)的人物。陸詩中寫得更多的則是有名姓可考的真實(shí)人物,例如出現(xiàn)最為頻繁的上官道人,即是陸游游青城時結(jié)識的一位道友,他曾作詩寄之:“輕別青城十二年,至今客枕夢林泉。一杯松屑齋前進(jìn),兩卷丹經(jīng)肘后傳。欲與公為塵外侶,幾時身上峽中船。世間牛蟻何勞問,輸與云窗一粲然?!?《蜀使歸寄青城上官道人》,卷十九)他還回憶了與上官結(jié)識的過程:“往年屢游丈人祠,上官八十如嬰兒。自言少年聾不治,芝房松鬣可無饑。叩之不答但解頤,德人之容端可師。我聞學(xué)道當(dāng)精思,畢世不可須臾離。公雖泯默意可知,亡羊要是緣多岐。逝從公游亦未遲,聯(lián)杖跨海尋安期?!?《予頃游青城數(shù)從上官道翁游暑中忽思其人》,卷七二)17值得注意的是,陸游對青城的仰慕并未停留于思念道友,他還追憶在青城煉丹的經(jīng)歷:“憶在青城煉大丹,丹成垂欲上仙班?!?《道院偶述》,卷七六)又說青城道友相約煉丹:“青城舊友頻相約,歸養(yǎng)金丹尚未遲?!?《得蜀信》,卷七四)這是否出于虛構(gòu)已不可知,但它們至少說明了陸游對服食成仙確是懷有很大興趣的,這是他時時思念青城山的主要原因。由此可知,陸游對成都和青城山的思念雖然表面上一實(shí)一虛,但都是他的實(shí)際生活內(nèi)容或真實(shí)人生理想的抒寫,他的懷蜀詩中沒有無病呻吟之作。(四)蜀中的文士環(huán)境陸游的巴蜀情結(jié)也凝聚于蜀中的人物身上,除了上文中所論及的道友一類人物之外,陸游常常懷念的主要是賢士與志士。陸游性喜交游,平生結(jié)交甚廣,他在蜀地結(jié)交了相當(dāng)多的人士,別后懷想不已,常常見諸吟詠。例如譚德稱——“譚子文章舊有聲,幾年同客錦官城。江樓列炬千鐘飲,花市聯(lián)鞍一字行。人世絕知非昨夢,天真堪笑博浮名??正S獨(dú)夜蕭蕭雨,枕上詩成夢不成?!?《懷譚德稱》,卷十一)18宇文袞臣——“英姿爽氣宇邛州,雖古人中豈易求?!?《宇文袞臣吏部予在蜀日與之游至厚契闊死生二十年矣庚申三月忽夢相從如平生愴然有賦》,卷四三)然而他寫得最多的是對已經(jīng)逝世的蜀中友好的懷念,例如師伯渾——“君不見仁人志士窮死眉山陽,空使后世傳文章!”(《山中觀殘菊追懷眉山師伯渾》,卷十)王季夷——“爽氣即今猶可想,舊游何處不堪哀?!?《哭王季夷》,卷十四)由于此類詩作中往往滲透著詩人對友人的美好才德不為世知的惋惜和對人生的死生窮通、盛衰變化的感慨,所以激情充沛,感人至深。試看一例:感舊君不見資中名士有李石,八月秋濤供筆力。初為博士不暖席,晚補(bǔ)臺郎俄復(fù)斥。諸公熟睨亦太息,摧壓至死終不惜。生前何曾一錢直,沒后遺文價金璧。后之視今猶視昔,此事誠非一朝夕。山城舊廬暗荊棘,羸然諸孫守墳籍。撫孤我負(fù)朋友責(zé),萬里詩成淚空滴。同題另外一首是贈給師伯渾的。李石、師伯渾都是蜀中名士,19也都懷才不遇、郁郁沒世,故陸游把兩人寫在同一題詩中。由于詩中滲透著詩人自身的濃郁的身世之感,長歌當(dāng)哭,詩情格外地抑塞歷落,所流露的死生契闊之情也格外地深摯感人。陸游詩中思念最深的蜀中友人是張纟寅(字季長)和獨(dú)孤策(字景略),他們正是他心目中最典型的賢士和俠士。張季長是陸游在南鄭幕中結(jié)識的蜀士,兩人志同道合,相交甚密。陸游詩中曾十九次寫到這位密友,其中最早的思念張季長之詩作于淳熙四年(1177年),其時陸游尚在成都,詩中說:“道途逢使君,令我生精神。頓增江山麗,更覺風(fēng)月新。對床得晤語,傾倒夜達(dá)晨?!?《別后寄季長》,卷九)他離蜀后更是頻頻作詩懷之,得到張的書信便喜出望外:“敲門忽有岷山使,慚愧交情未作疏。”(《秋獲后即事》,卷六八)20他更常常為沒有張的來書而千里相思:“巴江尺素何時到,剩除新詩寄斷腸?!?《冬暮》,卷四八)“岷山學(xué)士無消息,空想燈前語入微?!?《懷故山》,卷五二)21他甚至派人到處打聽張季長的消息:“故人萬里岷山下,安得書來慰斷魂?!?《春陰溪上小軒作》,卷七十)22當(dāng)張季長去世的噩耗傳來后,他作詩痛哭:“三徑就荒俱已老,一尊相屬永無期。寢門哀慟今何及,泉壤從游后不疑?!?《哭季長》,卷七三)直到嘉定元年(1208年),也即陸游去世的前一年,他還作《登山西望有懷季長》一詩悼念亡友,詩中對張季長的才德作了衷心的贊頌,并滿懷深情地回憶與亡友的親密交往,還因相隔萬里無法前往吊唁而感到分外的悲痛。此時陸游年已八十四歲,他與張季長的交情真可謂生死不渝了。全詩情深意摯而語句較為樸實(shí),不像陸游平昔的詩風(fēng)那樣華美。劉勰《文心雕龍·哀吊》云:“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标懹未嗽娍芍^深得其妙。獨(dú)孤景略其人除了陸詩以外不見于典籍所載,但他是陸游心目中可共大事的一位奇士。獨(dú)孤的生平略見于陸游的這首詩:獨(dú)孤生策,字景略,河中人。工文善射,喜擊劍,一世奇士也。有自峽中來者,言其死于忠涪間。感涕賦詩憶昨騎驢入蜀關(guān),旗亭邂逅一開顏。氣鐘太華中條秀,文在先秦兩漢間。寶劍憑誰占斗氣,名駒竟失養(yǎng)天閑。身今老病投空谷,回首東風(fēng)涕自潸?!昂又小钡卦邳S河之北,南宋時早已屬于金國版圖,當(dāng)是獨(dú)孤的祖籍。獨(dú)孤的生平行事可考者皆在蜀中,又卒于蜀地,實(shí)可視為蜀人。陸游詩中最初提到獨(dú)孤是在淳熙四年(1177年),他與獨(dú)孤在自成都往漢州的道中相識,作《獵罷夜飲示獨(dú)孤生》三首,從詩意來看,獨(dú)孤景略是與陸游一樣懷有報國壯志和雄才大略的志士,而沉淪下僚、報國無路也是兩人共同的遭遇,無怪他們要傾蓋如故,成為披肝瀝膽的生死之交了??上У氖仟?dú)孤景略終于老于草萊,赍志以沒,這怎么不讓陸游為之悲憤!這種悲憤交加的情思一再在陸游詩中出現(xiàn):“富貴世間元不乏,此君才大獨(dú)難成?!纳揭八⒅萋?腸斷西風(fēng)薤露聲?!?《有懷獨(dú)孤景略》,卷十四)“當(dāng)年書劍揖三公,談舌如云氣吐虹?!媸烤寐癜统埞?燈前慷慨與誰同?”(《感舊》,卷二五)23寫得最好的當(dāng)推下面這首絕句:夜歸偶懷故人獨(dú)孤景略買醉村場半夜歸,西山落月照柴扉。劉琨死后無奇士,獨(dú)聽荒雞淚滿衣。此詩作于紹熙元年(1190年)秋,時陸游年六十六歲,已被劾罷官,返回山陰閑居。他在夜半孤寂之時忽然想到故友,不禁回憶起當(dāng)年兩人邂逅相逢、意氣相投的經(jīng)歷。東晉時祖逖與劉琨這兩位志同道合的愛國志士曾經(jīng)在中夜聞雞起舞,互相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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