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光與美國多元文化

陳耀光與美國多元文化

對于美國文學研究人員來說，陳耀光（philippaulch）的名字并不知名。作為《唉咦!》和《大唉咦》的編者之一,陳耀光的名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研究華美文學的論著中。然而,作為作家的陳耀光卻沒有引起研究者應有的注意。1982年,金慧經(jīng)曾在亞美文學研究的開山之作《亞美文學》中把陳耀光當作一位重要華美作家加以介紹,但此后陳耀光的文學創(chuàng)作便從研究者的視野中消失了。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可能是陳耀光并非一個多產(chǎn)作家;他在70年代發(fā)表過五篇短篇小說,但在華美文學研究蓬勃發(fā)展的80年代和90年代,他一直沒有新作發(fā)表。2004年,陳耀光出版了長篇小說《生前你要把所有東西吃個遍》,重新煥發(fā)出創(chuàng)作生命力。陳耀光是華美文學的奠基人,是華美文學歷史演化過程中的重要人物。在華美文學的發(fā)軔期,他和趙健秀等人提出的文學主張曾影響到很多亞美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的變化在華美文學中也很具有代表性,其思想變化的軌跡幾乎可以被看作為華美文學變化的縮影。為此,本文擬從華裔美國的身份建構入手,研究陳耀光文學主張的轉(zhuǎn)變及其小說主題的變化,并以此觀照華美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一亞美文學是“種族主義之愛”陳耀光出生于加州的斯托克頓,是第三代華裔。陳耀光在大學期間學習英文,畢業(yè)后繼續(xù)學習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1971年即有短篇小說發(fā)表,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在早期亞美文學中,他是一個主要作家,因為70年代即有作品發(fā)表的亞裔作家實在是鳳毛麟角。更為重要的是,亞美文學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學科,有今天的發(fā)展勢頭,這與陳耀光的努力是分不開的。1968年,舊金山州立大學學生罷課,其勝利成果之一是迫使校方把少數(shù)族裔研究納入教學內(nèi)容,同意成立亞美研究系,由年輕教員陳耀光牽頭組建。這是美國的第一個亞美研究系,是亞美研究被納入美國的學術建制的開始,也是包括華美文學在內(nèi)的亞美文學發(fā)展的源頭。當時根本沒有亞美研究這個學科,一切得從零開始;陳耀光所面臨的任務之艱巨,自不待言。多年后,陳耀光回憶道:他們[校方]說,“行啊,你們贏了。同意你們成立一個系,你們可以開亞美文學課。”等到只剩我們幾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面面相覷,說,“什么亞美文學啊?誰是亞美作家啊?”于是陳耀光及其同仁只得四處尋覓,從圖書館、舊書店的角落里尋找前輩作家的作品。他們找到的作品以及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作成了亞美文學課程最初的教材,也成為他們編輯的《唉咦!》的主要材料。60年代之前,華美文學雖無其名但有其實。陳耀光等人在挖掘華美文學歷史的過程中,看到了在他們之前的林語堂和黎錦揚等華人作家及劉裔昌(PardeeLowe)和黃玉雪(JadeSnowWong)等華裔作家的作品,但他們把這些作家排除在華美文學之外。出現(xiàn)在他們的《唉咦!》中的前輩作家只有雷庭招(LouisChu)和張粲芳(DianaChang)兩人,該文選中的其他華美作家只有他們?nèi)齻€華裔編輯和梁志英(筆名WallaceLin)。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對亞美文學有自己的定義。為了把亞美文學建成一個學科,他們在《唉咦!》的導言中,把亞美文學定義為亞裔美國人用英文寫作的、表現(xiàn)亞美感性(AsianAmericansensibility)的作品。他們的定義否認第一代移民為亞裔美國人,認為只有在美國出生的或年幼來美、對亞洲國家沒有任何記憶的亞洲人后代才是亞裔美國人。在他們的定義中,亞美感性是一種既非美國的又非亞洲的感性。亞美文學的目的就是要表現(xiàn)出這種雙重否定的感性,創(chuàng)造出一個想像中的亞美世界。就華美文學而言,陳耀光認為,華美作家必須“拋開一切中國的東西,拋開一切白人的東西,扯平了,剩下的就是華裔美國的。”美國的少數(shù)族裔文學大多并不排斥自己的族裔文化遺產(chǎn);非洲裔、土著裔、西班牙裔文學都希望能從自己的族裔文化遺產(chǎn)中獲得力量。華美文學在其發(fā)展之初,竭力否定自己的族裔文化傳承,這在美國的少數(shù)族裔文學中是個特例。70年代的陳耀光等人之所以喊出與中國傳統(tǒng)決裂的口號,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美國歷史上的排華,華人移民不多,此前的華美社會中土生的華裔人口占多數(shù),土生的華裔與中國和中國文化已產(chǎn)生隔膜。更為重要的是,此前白人主流文學中的華人形象都是些概念化的形象;在陳耀光等人看來,這些華人所代表的中國文化也只能強化白人的文化優(yōu)越感,因此只有與華人及中國文化劃清界限,華裔才能成為美國社會中平等的一員。與此相應,陳耀光等人對美國社會的反抗重點不在白人對華人的種族歧視和壓迫,而是“種族主義之愛”。陳耀光認為,白人文學將華人塑造成溫良恭順、猥猥瑣瑣的柔弱形象就是“種族主義之愛”。他們之所以把林語堂和黃玉雪等作家排除在華美文學之外,因為他們認為這些作家內(nèi)化了白人的價值觀,其作品不是宣揚與美國社會現(xiàn)實不相容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迎合主流社會對東方文化的獵奇心理,就是表現(xiàn)心悅誠服地擁抱“種族主義之愛”的甘做二等公民的心態(tài)。對陳耀光等人來說,華美文學不是中國文學的分支,也不是美國白人文學的附庸;真正的華美文學應該能夠表現(xiàn)“亞美感性”、矯正華裔在主流文化中的概念化形象、重塑華裔形象。二陳耀光早期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對于我們理解華美文學早期的主張具有重要作用。陳耀光等人認為在他們之前的華美作品大多不能表現(xiàn)亞美感性,因此他們必須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為華美文學提供實在的內(nèi)容。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把他們的早期作品看作其文學主張的具體體現(xiàn)。陳耀光早期的短篇小說中的敘述者(或主角)都是華裔男性。華裔對唐人街生活環(huán)境感到窒息、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疏離感、在美國社會中身份的確立等構成了這些短篇的共同主題。在他的《夏姨的彌留之際》中,生活在唐人街的一位華人移民婦女在臨終前講述了自己在中國的過去,敘述者也回憶起自己童年時對夏姨的記憶。這個小腳老太行將就木,身上散發(fā)著“深藏已久的東西所發(fā)出的甜膩膩的霉味”。像她那一輩的其他華人移民一樣,夏姨在美國一輩子生活在唐人街這個貧民窟,夏姨之死象征著唐人街也在走向死亡;年輕一輩留在唐人街只能呼吸著那令人窒息的霉味,因此走出唐人街成了年輕華裔的夢想,正如他的另一篇小說《詠唱調(diào)清吟調(diào)》中的敘述者有一次跟著慶祝隊伍走出了唐人街的范圍,意識到了“在唐人街的邊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夏姨》中的敘述者對夏姨的隔膜也象征著年輕一代華裔對中國和中國的文化和歷史的隔膜。在土生土長的華裔的眼中,他們的上一輩移民與他們不同,是華人,是外國人。在《廉價勞工》中,華裔女孩伊娃用來形容華人勞工胖子亞當?shù)脑~語是“弱智”、“土匪”、“吃臭蟲的”、“吃垃圾的”,總之,華人移民與土生華裔不一樣,是個怪物。華人移民的形象使華裔感到丟臉,華人移民的文化傳統(tǒng)也是華裔在美國社會中發(fā)展的障礙。《野兔》描寫了華裔少年弗蘭克的成長過程,是陳耀光短篇小說中的代表作。弗蘭克是個孤兒。老移民彼得是個光棍,把弗蘭克當作兒子一樣看,教育他保持華人身份,希望自己死后還能有點東西傳下來。但他能教給弗蘭克的只有自己多年在充滿種族歧視的美國社會中的生存技巧:逆來順受,能躲則躲。他告訴弗蘭克不要和白人發(fā)生沖突,如果感到孤獨了,就到唐人街或回中國找華人妓女。但弗蘭克的理想是成為具有粗獷個性的美國男子,并不認同彼得這樣的窩窩囊囊的華人男性。他要做個印第安人,“也許明年我就做個印第安人,打兔子,割華人的頭皮。也許到拉斯維加斯去養(yǎng)野馬?！备ヌm克找妓女也要找白人妓女。當一個白人欺負他,想吃他的野兔湯時,他奮起反抗,罵這個家伙是個“舔屁股的臭蟲”,和這個白人打了起來。老彼得趕緊道歉說,“他是個華人孩子,不懂事?！卑兹酥栏ヌm克不是印第安人而是華人后,膽子更大了,把弗蘭克打成重傷。在送弗蘭克去醫(yī)院的路上,彼得不敢和別人爭道,看到后面有車就趕緊讓道,結果弗蘭克顛下車,被軋死了。弗蘭克尋找身份的過程以悲劇告終,首要的原因是白人對華人的歧視,但彼得的那一套忍和躲的處世原則也是弗蘭克之死的重要原因。在陳耀光看來,白人社會的歧視和華人懦弱傳統(tǒng)是扼殺華裔的大敵。陳耀光發(fā)表在《唉咦!》中的短篇小說題為《海發(fā)的華人》。該短篇應該是最能體現(xiàn)《唉咦!》中所提出的“亞美感性”的了。小說中的比爾·王是華裔,但對唐人街嗤之以鼻,對中國和中國文化也不屑一顧。住在郊區(qū)的比爾抽大麻煙,喜歡奶酪卷,把住在唐人街的小姨子的家稱作“雞窩”。比爾正在鬧離婚,部分原因可能是他的妻子把孩子送回臺灣學中文和中國文化,這在比爾看來是“中國式的酷刑”。當他聽說孩子已學會寫漢字、圣誕節(jié)時就可以用中文給他寫圣誕卡了,他說,“我的天,棒極了?？墒俏以趺凑J得那上面的字呢?”比爾辦了離婚手續(xù)后立刻盤算如何把鄰居的猶太裔老婆勾引到手。陳耀光雖然認定華裔美國感性應該是既非中國的也非白人美國的,但他的作品所能否定的只有中國和華人移民身上所體現(xiàn)的中國文化。因為華裔畢竟生活在美國,他們可以不認同中國,也可以反對白人美國的“種族主義之愛”,但他們必須認同白人美國的價值觀。比爾·王與“華人”劃清了界限,他的華裔美國人身份中就只剩下“美國人”了:生活在郊區(qū),吸軟性毒品,當然還要有性。在70年代后的20多年里,華美文學的境遇發(fā)生了巨變。從80年代末起,華美文學已經(jīng)成為一個受到公眾承認的領域。如果說70年代的華美文學必須刻意與其“中國性”劃清界限才能證明其作為美國文學一部分的合法性,那么進入90年代后,華美文學已經(jīng)無須再強調(diào)這一點了。何況,80年代之后,華人移民的人口已經(jīng)開始在數(shù)量上超過華裔人口,再強調(diào)華美文學的“非中國性”就不合時宜了。于是,陳耀光等在1991年出版的《大唉咦!》中轉(zhuǎn)而批判被他們排除在該文選之外的華美作家所表現(xiàn)的是假的中國文化,聲稱華美文學應該表現(xiàn)真正的中國文化中的“儒教英雄傳統(tǒng)”。這種理論認識上的轉(zhuǎn)變在他們的創(chuàng)造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果說表現(xiàn)華裔與中國和中國文化的疏離是陳耀光短篇小說中的一個明顯主題的話,那么他的《生前你要把所有東西吃個遍》(一下簡稱《生前》)的主題已發(fā)生了變化。唐人街已不再是窒息華裔生命力的死亡之地,而成了華裔在美國建立新的文化身份的出發(fā)點和根據(jù)地?！渡啊窙]有連貫的情節(jié),故事圍繞著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王和他的組合式大家庭里各個人之間的關系展開,以意識流的手法敘述了克里斯托弗在50年代至70年代的唐人街的生活經(jīng)歷,描寫了一個華裔男子探索自我的過程?？死锼雇懈ナ莻€孤兒,身世不明。他有個哥哥叫彼得,是個同性戀,廚藝很好。收養(yǎng)他們的是林肯叔(可能就是他們的父親),照料他們的是瑪麗阿姨(可能是他們的生母)。在這樣的家庭里,克里斯托弗沒有正常的生活樣板:同性戀的彼得不是克里斯托弗的好榜樣;林肯叔和瑪麗阿姨不是夫妻,只照料兄弟倆的生活,并不能回答他們在生活中遇到的許多問題。自己是誰?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如何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生活理想?這些問題都只能靠克里斯托弗自己去探索。和這一家關系很密切的有許許多多“叔叔”“阿姨”,其中和他們關系最密切的是白人牧師坎德威克,瘋瘋癲癲的坎德威克一直在唐人街做慈善事業(yè),但因為有戀童癖而被褫奪了神職。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克里斯托弗摸索著自己的生活,想方設法建立自己的家庭:大學沒畢業(yè)就和香港移民薇妮私奔,因為薇妮必須結婚才能弄到綠卡;后來薇妮和他離婚,嫁給了林肯叔,克里斯托弗又和喜歡東方人的白人女子梅爾芭結婚,但梅爾芭是個嬉皮,認識了比克里斯托弗更正宗的東方人新移民后就離開了他。小說在美國的朝鮮戰(zhàn)爭和越戰(zhàn)的大背景下敘述唐人街的故事,依稀可見唐人街在二戰(zhàn)后亞洲移民浪潮中從過去的光棍漢社區(qū)逐漸向家庭社區(qū)的轉(zhuǎn)變;這一時期也正是華人從不可能入籍的外國人到華裔美國人的政治身份和文化身份轉(zhuǎn)變時期。這個時期是美國社會發(fā)生巨變的時期,也是華人社會的轉(zhuǎn)型期。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華人社區(qū)也和大的美國社會一樣,到處是喧嘩和騷動,充滿了探索和迷茫?？死锼雇懈サ淖晕姨剿魇侨A美自我探索的隱喻,也是美國這個移民國家在新的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下自我探索的隱喻。正如一位書評人所說,“這部[長篇小說]處女作雖然情節(jié)紊亂,但它動人地描寫了一位華裔青年在一個也正在探索自我意識的國家里探索自我的過程。”在寫作風格一,《生前》和趙健秀的《甘加丁之路》相近,在主題上也有相似之處,都與華裔男性探索自我這個主題相關。但陳耀光沒有像趙健秀那樣大量運用中國文化元素為華裔男性創(chuàng)造什么英雄傳統(tǒng)。陳耀光立足于華裔美國這個想象空間,把筆下的人物完全置于多元文化的美國,讓華裔在美國的多元文化土壤中吸收建構新身份的營養(yǎng)。陳耀光的新作的副標題為《反文化中的一個中國佬》,60年代的反文化潮流正是美國多元文化的源頭。我們可以把小說標題中的“把所有東西吃個遍”看作華美文化建構過程的隱喻:正如小說中的華裔什么食物都吃:中國的、美國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黑人的、白人的,只要是可以吃得下去的,華裔通吃;因此,華美文化也要像華裔美國人的胃口一樣,把各種文化元素吞下去、吸收過來,最后的結果便是華美文化。各種文化的交融和相互吸收正是美國這個移民國家特有的文化特征。在這個過程中,華裔美國人的文化不是被動的被同化,而是主動的同化其他文化,形成一種與美國文化同質(zhì)的新文化。小說中的瑪麗阿姨在別人遇到任何困難的時候都會說,“多吃點?！标愐鈱δ男┰诮嬜约何幕矸莸倪^程中遇到問題的華裔美國人的建議是:多吃點,有生之年要把所有東西吃個遍。陳耀光的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看作是當代華美文學發(fā)展的縮影。他的七十年代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主旨可以歸納為一個“破”字,即破除華裔的“外國人”形象和華裔男性的女性化形象,說明什么不是華裔美國人的特性,從反面定義華裔美國人的身份。在這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中,他批判的靶子主要不是種族歧視,而是主流社會對對華裔的“種族主義之愛”,因此他的矛頭所對準的不是種族主義,而是受種族主義寵愛的華人移民。以第一代華人移民及其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為他者,從而區(qū)分真正的華裔自我,這是陳耀光早期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征,這個特征也表現(xiàn)在當代華美文學中的其他作家的早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