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娘夢在什么

杜麗娘夢在什么

牡丹亭里有這樣一個小問題。杜麗娘在哪里可以做這一夢想？在這方面，“可怕的夢”的歌曲似乎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杜麗娘和春香在花園里很少行動。(旦)去罷。(貼)這園子委是觀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隔尾]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到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作到介)(貼)開我西閣門,展我東閣床。瓶插映山紫,爐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時,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春香去后,杜麗娘自有一番傷春感嘆,唱“山坡羊”曲子,接著:身子困乏了,且自隱幾而眠。(睡介)(夢生介)(生持柳枝上)夢境最后柳生“送旦依前作睡介”。然后老夫人撞來,問麗娘“因何晝寢于此”,麗娘回答:“孩兒適花園中閑玩,忽值春暄惱人,故此回房。無可消遣,不覺困倦少息?！狈蛉俗吆?麗娘又自忖:“哎也,天那,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倖也。偶到后花園中,百花開遍,睹景傷情。沒興而回,晝眠香閣。忽見一生,年可弱冠,……”從以上敘述看,杜麗娘無疑是游園回來后在自己的香閨中做的夢。后來《尋夢》一出中杜麗娘又唱道:“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詰病》一出中春香在夫人追問下講出小姐得病的真正緣由時也說:“便是那一日游花園回來,夫人撞到時節(jié),說個秀才手里折的柳枝兒,要小姐題詩?！币捕歼M一步證實了這一點。然而問題并不是這么簡單,因為《寫真》一出中杜麗娘為自己畫完行樂圖后,滿懷驕傲地告訴春香的卻是:“花園游玩之時,咱也有個人兒?！毖韵轮?她竟是于“花園游玩之時”夢見她心上的人兒,而并非香閨之中。再看《鬧殤》一出中,老夫人驚慟女兒病體將亡,唱的是:“不隄防你后花園閑夢銃”;《幽媾》一出中麗娘鬼魂自述身前之事,說的是“花園一夢”;《如杭》一出中麗娘也對柳夢梅說:“偶和你后花園曾夢來”——似乎都在說杜麗娘是后花園中做的夢。如果說這幾處的敘述還有點模糊不清的話,那么在《冥判》、《圓駕》兩出中,已經是再明確不過了。同一場刻骨銘心的春夢,地點卻是忽而香閨中、忽而后花園梅樹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較合理的解釋也許應該是:關于《驚夢》一出,作者曾經有過這樣的構思:杜麗娘游園時感春傷懷,那時春香前去探視老夫人,麗娘獨行,便見到了那株“梅子磊磊可愛”、“依依可人”(《尋夢》)的梅樹(定本是在尋夢時才見到這株梅樹),于是心有所感,憩于樹下,并由此夢見柳生——這點我們從《尋夢》一出中“愛殺這晝陰便,再得到羅浮夢邊”的唱詞里也還可以窺知些許端倪。但這一構思畢竟沒能付諸實際創(chuàng)作,可能是出于某種考慮,作者最終還是選擇了現在所能見到的這種安排。雖然如此,這一構思留給作者的印象顯然是極為深刻的,否則也不會在后來的追敘中忘了《驚夢》中的本事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抵牾。當然,由于有關湯顯祖創(chuàng)作《牡丹亭》過程的資料的匱乏,這些只能限于推測。但是,從對另外一個相關問題的探討中,上述推測還能得到進一步證實。這一問題就是:杜麗娘的夢是如何醒的?對此,《驚夢》一出中似乎也寫得明白:夢中,柳夢梅將杜麗娘抱去牡丹亭畔幽歡,花神上場,拈落花驚醒二人,但驚醒的只能說是他們的“夢中夢”。那么將杜麗娘從夢中驚醒的確實又是飛花而不是老夫人了。這明顯的前后矛盾曾使俞平伯先生也感到迷惑,并戲謔說“臨川自己怕也有些‘夢魂兒廝纏’了”(《雜談牡丹亭驚夢》)。但事實上這很可能正是前面所說的作者原有構思的延續(xù):一片飛花驚醒的只能是在后花園梅樹下做夢的杜麗娘,而不可能是在深深香閨中“隱幾而眠”的杜麗娘?？傊?《牡丹亭》中確實若隱若現地存在著杜麗娘在后花園梅樹下春夢的影像。后人對這一影像的感受程度不同,接受形式也就各各不同。有的可看作是有意識的肯定和強化,如晚清業(yè)余女彈詞作家姜映清所編彈詞《牡丹亭》中《夢會》部分就是這樣的:牡丹亭上欹身坐,心曠神怡樂趣長。半晌支頤憨婢去,夢魂早進黑甜鄉(xiāng)。(他)穿花拂柳從容走,游目騁懷興欲狂,瀲滟秋波忙四矚?！秾簟凡糠钟终f:(有誰知)污穢名園佳勝地,司花神主怒沖沖,立拿花瓣拼孤擲。迫擊多嬌不放松。(杜麗娘)霎時驚醒陽臺夢,四顧柳郎失了蹤。神恍惚,眼朦朧,(卻原來)假寐在園中。歸房扶著春香婢,倒臥牙床理想窮。以上這些例子雖然都肯定杜麗娘是在后花園做的夢,卻又很少進一步確認是“梅樹下”,想來是因為《牡丹亭》中“花園一夢”之類的表述較多、而明言“梅樹下”的表述較少的緣故。事實上安排杜麗娘在后花園梅樹下做夢這一構思還有許多別的妙處:它是杜麗娘發(fā)下“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的誓愿的絕佳注腳,也是第二出《言懷》中柳夢梅夢見一美人立于梅花樹下的完滿照應,此外,還更符合全劇的浪漫氣質以及人們的思維慣勢。至于作者為什么會在定本中遺留下那么多原構思的痕跡、以至產生眾多抵牾的原因,恐怕也是難以測知了。也許是無意識的筆誤,也許是有意識的遺留——就像《紅樓夢》中,曹雪芹雖大幅度改動了秦可卿的結局,卻仍要在“判詞”等處清晰地保留原有的構思。俞平伯先生曾說:“若《牡丹亭》者,曲中之翹楚也,善以不實為真者也,善以凄迷如煙蕪、愁醴如花雨之筆,舒兒女之情者也”(《牡丹亭贊》),所以“這些煙粉靈怪自為小說的特色,深求核實,未免太癡”(《雜談牡丹亭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