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文化革新運動李生平

晚明文化革新運動李生平

明朝中期，有同時程朱理學(xué)的王陽明學(xué)派。前者為客觀唯心論,而后者為主觀唯心論,都是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服務(wù)的思想流派。不過王學(xué)主張尊重個人,重視個人獨立思考,比諸程朱派理學(xué)主張純?nèi)汇∽鸸攀ベt的道德規(guī)范來說,具有一定的解放精神。王陽明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夫?qū)W貴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边@同韓愈所說的“一經(jīng)圣人手,議論安敢道”,就大相逕庭了。所以到了后來的王學(xué)左派,對程朱派的道學(xué),敢于橫加詆諆,而其中的李贄,除抨擊道學(xué)外,并進一步對孔子的是非,也提出了異議。由于李贄敢于沖破孔孟思想的網(wǎng)羅,因而他的論著受到當時廣大讀者的歡迎,一時間在思想界形成了一個不可遏抑的革新運動。在李贄的影響下,當時文壇上也出現(xiàn)了以公安袁宏道為首的反王李復(fù)古主義的革新運動,我們可以稱之為晚明的文化革新運動,這兩個運動,對后來文學(xué)發(fā)展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李贄,號卓吾,泉州晉江人。生于明嘉靖六年(公元一五二七年),卒于神宗萬歷三十年(公元一六〇二年)。卓吾出身于商人家庭,他的二世祖李駑為泉州的巨商,貿(mào)易于吳越之間。明初洪武年間,“奉命發(fā)舶西洋,娶色目人,遂習(xí)其俗?！彼氖雷婺交葜O譯語,薦為通事官,引日本諸國入貢京城。其后世襲先代官職,代代相承。李贄父祖均信仰伊斯蘭教,從他臨老遺言里,對于葬式,似乎也是遵循回教的禮俗。這就說明他家世代都是回教的信徒。嘉靖三十一年(一五五二年)中福建鄉(xiāng)試舉人,因困乏不再進京會試(《林李宗譜》《卓吾公傳》)。三十歲任河南共城(輝縣)教諭,從此日遨游百泉之上。嘉靖三十九年(一五六〇年)三十四歲,任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到官數(shù)月丁父憂,回家守制。服闋后,又入京任北京國子監(jiān)博士。但同當時的祭酒司業(yè)等人格格不入。不久祖父病歿,李贄遂把他的家小安置在共城。他只身返里,料理喪事。嘉靖四十五年(一五六六)、李贄四十歲,由泉州回共城,又攜眷入京,補禮部司務(wù)。這年他接觸到王學(xué),于是遂宗信之。他在《陽明先生年譜后序》中說:“余自幼倔強難化,不信道,不信仙,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xué)先生尤惡?！恍夷旮λ氖?為友人李逢陽徐用檢所誘,告我龍溪先生語,示我陽明先生書,乃知行道真人不死,實與真佛真仙同。雖倔強不得不信之矣?！甭c四年(一五七〇年)調(diào)任南京刑部員外郎,任職七年。在這時期,他結(jié)交了耿定向、耿定理兄弟,還有焦弱候竑。后來他同代表當時假道學(xué)的耿定向在理論上往復(fù)辯難,反映了當時思想界的反封建禮教思想與封建禮教的衛(wèi)道者之間的斗爭。另外李贄還見過王守仁的弟子王畿,和泰州學(xué)派的羅汝芳,他對二人非常崇敬。另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時期他師事泰州學(xué)派的學(xué)者王襞。萬歷五年(一五七七)任姚安知府。他作官是一切搞簡易,任自然,務(wù)德化,作到了政簡刑清。袁中道說他:“政令清簡,不言而治?！?《李溫陵外紀》)在任三年,他厭惡簿書生活,遂入雞足山,閱龍藏不出。御史劉維奇其節(jié),疏令致仕以歸。(《李溫陵傳》)李贄解官后,攜妻女去黃安,依其摯友耿定理。他在黃安,共住了三年,萬歷十二年,耿定理去世,他遂由黃安去麻城。萬歷十三年三月,才定居于麻城龍?zhí)逗现シ鹪?與一二相知者講學(xué)。這時他對封建主義的假道學(xué),進行了尖銳的揭露和批判。寫了象《童心說》、《答耿中丞》、《又與焦弱候》、《別劉肖川書》、《何心隱論》等文,直指當時耿定向。于是耿定向在慚憤之余,就嗾使他的學(xué)生蔡毅中,著《焚書辨》,進行反駁,并進一步唆使地方人,誣蔑李贄為“左道惑眾,壞法亂治”,加以恫嚇,并驅(qū)逐李贄,不讓他在龍湖安居。這年公安袁宏道到麻城訪李贄,兩人論學(xué)極相契合,他贈中郎詩云:“誦君玉屑句,執(zhí)鞭亦欣慕。留住二月后,卓吾與中郎同至武昌,才別去。(《公安縣志》《袁宏道傳》)萬歷二十一年(一五九三)李贄六十七歲,這年袁宏道偕其兄宗道.弟中道,又到麻城龍?zhí)对L李贄。萬歷二十四年(一五九六)李贄七十歲,這年耿定向死,劉東星這時約他到山西沁水。萬歷二十六年(一五九八)李贄與焦竑去南京。次年他的《藏書》六十八卷刻成于南京。這是李贄擺脫前人思想束縛,敢于用自己的觀點,來評論中國歷史人物的一部杰作。但他后來遭到世人的攻擊,主要也是由于這部書。此后李贄又曾應(yīng)劉東星之約去山東濟寧(時劉任河漕總督)。不久,又回麻城,再次受到封建勢力的迫害。這時馬經(jīng)綸從北通州來接他,同入黃孽山(河南商城縣),共同讀《易》。萬歷二十九年與馬經(jīng)綸同往北通州,這時反動統(tǒng)治階級對他仍不放松,極盡其造謠誣陷之能事。到了次年(一六O二)春二月,統(tǒng)治階級逮捕了李贄,下鎮(zhèn)撫司獄。三月十五日,他于獄中取剃刀自剄,次日死,年七十六歲。他的著述數(shù)目極多,而最重要的是《焚書》、《續(xù)焚書》、《藏書》、《續(xù)藏書》、《初譚集》、《易因》、《四書評》、《李氏文錄》、《李氏叢書》等。李贄的著作兩次被焚,第一次在神宗萬歷三十年(一六〇二),第二次在熹宗天啟五年(一六二五)。到了清代,他的書均被列為禁書。但是盡管焚,盡管禁,而仍然流行于世。因為真理是扼殺不了的,正如顧炎武《日知錄》中所說的:“然雖奉旨嚴,而其書行于人間自若也?！庇终f:“而士大夫多喜其書,往往收藏,至今未滅?！?卷十八藝文)李贄是晚明一位杰出的進步思想家,他的思想淵源,根據(jù)前邊所引,他早年真是一空依傍,特立獨行之士,什么教派都不信。直到他四十歲到京師任職,接受朋友的勸誘,才看到陽明及其弟子王龍溪等人的書,于是乃大嘆服。據(jù)他自己講:“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實與真佛真仙同,雖倔強,不得不信之矣?！笨芍钯椀街心暌院?才成為王學(xué)的信徒。陽明弟子繼陽明之學(xué),其趨向并不一致,因而分出了不少派別,其中泰州一派,思想尤其解放。這派創(chuàng)始人為王艮(1483—1540),泰州人,他本來是一個鹽丁,后折節(jié)向?qū)W,聞陽明之學(xué),遂拜之為師。他的次子王襞,字宗順,號東崖,繼承其學(xué),傳授生徒。李贄即曾從他問學(xué)。這派后學(xué)有顏山農(nóng)、羅汝芳、何心隱等。他們思想都極解放,敢于獨抒己見,批評前人,不屑于循行數(shù)墨,規(guī)行矩前。嵇文甫先生稱這派學(xué)術(shù)為“王學(xué)左派”,曾寫了《左派王學(xué)》一書,來闡發(fā)評述這派的學(xué)術(shù)思想。李贄在這派中,尤其左。所以黃梨洲《明儒學(xué)案》中,竟把他從王學(xué)學(xué)派中排斥了出去。這說明前邊那些學(xué)者還應(yīng)列入儒家之林,而李贄思想則已越出儒家思想范圍之外了。李贄思想的特點,有以下幾個方面:一、人倫物理的性質(zhì)“緣我平生不愛屬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屬人管了。幼時不必言;從蒙訓(xùn)師時,又不必言;既長而入學(xué),即屬師父與提學(xué)宗師管矣,入官即為官管矣;棄官歸家,即屬本府本縣公祖父母管矣.來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擺酒席,出軸金,賀壽旦,一毫不謹,失其歡心,則禍患立至,其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寧飄流四外,不歸家也?！?《焚書》卷一《豫約》)正因為他生來不愿受人管,當他入仕以后,處處與上級發(fā)生齟齬,產(chǎn)生矛盾,他說:“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盡磨難,一生坎坷,將大地為墨,難盡寫也。為縣博士,即與縣令、提學(xué)觸;為大學(xué)博士,即與祭酒司業(yè)觸.如秦、如陳,如潘、如呂,不一而足矣.……此余平生之大略也……貪祿而不能忍訴,其得免于虎口,亦天之幸耳?！?同上)這是他之所以辭官而寄后禪院,而從事尋朋訪友,講道論學(xué)生活的原因。由此可知他性格是怎樣的疏狂不羈了。以他這樣的性格,去看那些終日打拱作揖的假道學(xué),當然要產(chǎn)生極端憎惡的情緒。其次,李贄在倫理范圍內(nèi),充滿了平等的觀點。由于尊重每個人的個性,因而認為人類是天然平等的。人的個性各個不同,人人都有個人的欲望,趨利、避害是任何人都不能例外的。認為吃飯穿衣,就是人倫物理,應(yīng)該承認每個人都謀求自己利益是合理的。李贄思想中這些基本觀點,在當時來說,具有反對封建等級與反對封建特權(quán)的戰(zhàn)斗意義。(《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第二十四章《李贄戰(zhàn)斗的性格及其革命性的思想》第三節(jié),《焚書》卷一《答以女人學(xué)道為見短書》、《答周西巖》。李贄說天下無一人不生知,說明人人生知,人人是佛,人即佛,佛即人,從道德上看天下人都是平等的。)又《李氏文錄》卷一《明燈道古錄》卷下說:“世人但說百姓與夫婦之不肖不能,而豈知圣人之亦不能也哉·……自我言之,圣人之所能者,夫婦不肖可以與能,勿下視世間之夫婦為也?！驄D所不能者,則雖圣人亦必不能,勿高視一切圣人為也?！边@說明智、愚、賢、不肖,從其本性來說,愚夫愚婦同圣人沒有什么差別。所不同者,在于學(xué)養(yǎng)有差別,所以不要過高看圣人,而過低看群眾,這就是對人們的平等觀。李贄在反封建正統(tǒng)思想上,即敢于沖破世界人對于儒家一尊的網(wǎng)羅,而提出不能“純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而衡量一切,個人有權(quán)提出自己對事物的理解同看法。他在《焚書》《答耿中丞》中道:“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給于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故為愿學(xué)孔子之說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憾其非夫,而公謂我愿之歟?!”其次是他對《六經(jīng)》的批評,認為不能“作為萬世之至論?！彼f:“夫《六經(jīng)》《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贊美之語。又不然則其遷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后遺前,隨其所見,筆之于書。后學(xué)不察,便為出自圣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為經(jīng)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縱出自圣人,要亦有為而發(fā),不過因病發(fā)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闊門徒云耳。藥醫(yī)假病,方難定執(zhí)。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至論乎?然則《六經(jīng)》《語》《孟》乃道學(xué)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語以童心之言明矣?！?《童心說》一一《焚書》卷三)特別對于歷史人物的評價,他不滿于過去儒家的觀點,而大膽地提出自己新的看法,寫出了《藏書》一書。他在《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中說:“前三代,吾無論矣,后三代,漢唐宋是也,中間千百余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然則予之是非人也,又安能已。夫是非之爭也,如歲時然,晝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雖使孔子復(fù)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非是也,而可遽以定本行賞罰哉!”這的確是大膽的言論。就因為他所寫的《藏書》有自己個人獨特的見解,而不依孔子之定本行賞罰,所以遭到儒者之徒們的猛烈的抨擊。正由于以上原因,所以當李贄到通州后,禮科給事中張問達,即疏劾他說:“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fā),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nèi),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偶,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jù),狂誕悖戾,不可不毀?！毕逻吘蛯钯椷M行造謠誣陷,說他講學(xué)時“一境如狂,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財,強摟人女,同于禽獸而不恤?！庇谑且蟆半范Y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贄解發(fā)原籍治罪?！辈⑵渲鰺o論已刊未刊的盡行燒毀。其結(jié)果是李贄被逮捕,終于被迫害自殺而死。從歷史上看,凡是提倡進步思想的思想家,沒有不受到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頑固派打擊迫害的。李贄由于代表了當時市民階級進步的思想傾向,所以受到代表封建地主階級利益的道學(xué)家的打擊陷害,也是勢所必至,理有因然的。至于李贄的文學(xué)見解,同他的學(xué)術(shù)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其主要觀點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他主張文學(xué)應(yīng)是作者“童心”的流露。他在《童心說》中道:“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fù)有初矣.”他反對讀古人書,因為讀古人書會障蔽其“童心”,這樣發(fā)而為言語政事,以及文辭,都是虛偽的產(chǎn)物,是不可能有什么價值的,他說:“古之圣人,曷嘗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v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xué)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童心既障,于是發(fā)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抵;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nèi)含于章美也,非篤實生光輝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他認為天下之至文,皆出自童心。他說:“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者也。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苯又摰街袊膶W(xué)的發(fā)展,并批判了七子的復(fù)古主義道:“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yè),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后論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甚么《六經(jīng)》,更說什么《語》《孟》乎?!”在文章的最后一段,認為這些為人們稱為經(jīng)典之作的,“乃道學(xué)之口實,假人之淵藪,斷斷乎不可語以童心之言明矣?！弊课徇@種觀點,當時就影響了公安派袁氏兄弟。中郎所倡導(dǎo)的反復(fù)古主義的文學(xué)上的革新運動,其理論核心,實源于卓吾。直到后來如清代的龔目珍,焦循,他們在文學(xué)觀上。貴獨創(chuàng),貶因襲,貴真切,詆虛偽,特別是焦循的“文學(xué)一代有一代之勝”的看法,實皆由卓吾有以啟之。卓吾這種文學(xué)觀,根于其哲學(xué)思想。而其哲學(xué)思想實上承孟子,而又淵源于陸王。孟子講:“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彼^“童心”與赤子之心,有什么不同?由于《孟子》亦為程朱理學(xué)家的口實,所以他也把它與《六經(jīng)》《論語》一概給以否定。至于陸象山有“堯舜曾讀何書來?”而卓吾則謂“縱不讀書,童心因自在也。”至陽明就孟子的“良知”之說,而提出“致良知”之說。卓吾認為圣人讀書,乃護此童心而勿失,決不象一般學(xué)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卓吾為陽明后學(xué),則他根據(jù)陽明之學(xué),而發(fā)展為對文學(xué)的理解與主張,也是很自然的。卓吾以他的評論作品的標準,來衡量從先秦以來的作家。大概由于他在思想上傾向于道家,而對作品便從“真”的觀點予以品評。他所推許的作者于先秦則為屈原,于漢則為賈誼,司馬遷,于魏晉則為嵇康,于唐則為李白,于宋則為蘇軾,而尤其對司馬遷、蘇軾,更是推崇備至。對于司馬遷的評論,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曾批評他所作《史記》,“是非皆謬于圣人?！倍鴮τ谄渖硐菪搪?謂其不能“明哲保身?！弊课釋Υ舜蠹玉g斥,他在《藏書》卷四十司馬遷傳的后邊道:“李生曰:此班氏父子譏司馬遷之言也。班氏以此為真足以譏遷也,當也。不知適足以彰遷之不朽而已。使遷而不殘陋,不疏略,不輕信,不是非謬于圣人,何足以為遷乎?則茲史固不得作也.遷固之懸絕,正在于此?！毕逻呑课峋妥髡邽槭裁匆獙懽鞯脑?進行說明道:“夫所謂作者,謂其興于感,而志不容已,或情所激,而詞不可緩之謂也.皆必是非盡合于圣人,則圣人既已有是非矣,尚何待于吾也。夫按圣人以為是非,則其所言者,乃圣入之言也,非吾心之言也,言不出于吾心,詞非由于不可遏,則無味矣。有言者不必有德,又何貴于言也。此遷之史,所以繼麟經(jīng)而作,后有作者終不可追也已?！毕逻吙傉摗妒酚洝?并反譏班固死于竇固之獄道:“《史記》者,遷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其不為后世是非而作也明矣.其為一人之獨見也,信非班氏之所能窺也歟!若責(zé)以‘明哲保身’,則死于竇固之獄,又誰為之?其視犯顏敢諍者,又孰謂不明哲與?”卓吾接著又在他寫的班氏父子傳的結(jié)尾道:“彪固譏遷以為是非皆謬于圣人,然其論議,常排死節(jié),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jié),愈矣。固傷遷博物洽聞,而不能以智免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仁不能守之’,嗚呼!古人所以致論于目睫也?！?《藏書》卷四十)其次,對于蘇軾的評價。卓吾在《藏書》卷三十八《蘇軾傳》后邊評道:“李生曰:子瞻自謂嬉、笑、怒、罵皆可書而誦,信然否?夫嬉.笑、怒、罵既是文章,則風(fēng)流戲謔,總成佳話矣.然則吹篪舞劍,皆我畫笥,雀噪蛙鳴,全被鼓吹.坡公得之,是以大妙。奇正相生,如環(huán)無端,顛倒豪杰,莫知端倪,不亦宜歟!然無坡公之心,而效其顰,無坡公之人,而效其步,而自謂曰我能嘻笑怒罵也,我能風(fēng)流戲謔也,又奚可？古今風(fēng)流,宋有子瞻,唐有太白,晉有東山,本無幾也。必如三子,始可稱人龍,始可稱國士,始可稱萬夫之雄。用之則為虎,措國家于磐石。不用則為祥麟,為威鳳,天下后世但有悲傷感嘆悔不與之同時者耳,孰為風(fēng)流容易邪?”卓吾又在《焚書》卷五中,批判朱熹詆訾子瞻之荒謬,他說:“朱文公談道著書,百世宗之。然觀其評論古今人品,誠有違公是遠人情者。王安石引用奸邪,傾覆宗社也,乃列之《名臣錄》,而稱其道德文章。蘇文忠道德文章,古今所共仰也,乃力詆之謂‘得行其志,其禍又甚于安石’。夫以安石之奸,則朱減其已著之罪。以蘇子之賢,乃巧索其未形之短,此何心哉?!”接著卓吾指出朱熹之所以有此評論的原因道:“文公非不知坡公也,坡公好笑道學(xué),文公恨之,直欲為洛黨出氣耳,豈其真無人心哉!”下邊又指出朱子評論古人,往往吹毛求疵,所以又說:“蓋自周孔而下,無一人得免者。憶文公注毀答章云:‘圣人善善速,而惡惡則已緩矣’又曰:‘但有先褒之善,而無預(yù)詆之惡?！潘寡砸?文公于此惡得為‘緩’乎?無乃自蹈于預(yù)詆人之惡也?！痹谧课岬挠绊懴?公安袁氏兄弟都非常推尊東坡。袁伯修曾以“白蘇”名齋。白為樂天,蘇即東坡。而袁中郎對東坡之詩,尤其贊揚備至。他在《與梅客生書》中說:“蘇公詩無一字不佳者,青蓮能虛,工部能實,青蓮惟一于虛,故目前每有遺景,工部唯一于實,故其詩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蘇公之詩,出世入世,粗言細語,總歸玄奧,恍惚變怪,無非情實.蓋其才既高,而學(xué)問識見,又迥出二公之上,故宜卓絕千古.至其遒不如杜,逸不如李,此自氣運使然,非才之過也!”在明代中葉以后,由于王學(xué)的盛行,于是反程朱之風(fēng)頗盛一時。而程頤與蘇東坡,在元秞時有洛蜀兩黨之爭。抑程,自不能不揚蘇。所以在當時蘇的詩文之所以受到推崇,其根本原因,還由于在思想上與當時王學(xué)左派,有其一致之處的緣故。與中郎同時的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紫柏評晦庵》條道:“董思白太史嘗云:‘程蘇之學(xué)角立于元裕,而蘇不能勝。至我明姚江出,以“良知”之說變動宇內(nèi),士人靡然從之,其說非出于蘇,而血脈則蘇也。程朱之學(xué)幾于不振。紫柏老人嘗言:‘晦翁精神,止可五百年’,真知言哉!”這段話中說姚江“良知”之說,振動宇內(nèi),其說非出于蘇,而血脈則蘇也。這真是極其精辟的見解。因為北宋程(洛)蘇(蜀)在政治上的分歧,其根源在于學(xué)術(shù)思想上的分歧。后來陸王與程朱的分歧,其為學(xué)術(shù)思想的分歧,更是顯而易見的。至其分歧之所在,不外以下幾點:一、陸王尊重自我,富于自信,是自律的。而程朱則篤信周孔,言行一律以圣人為標準,是他律的。陸王因重自我,貴自信,遇事必須經(jīng)過個人的思考同判斷,而決不輕信他人,更反對人云亦云,隨人腳跟轉(zhuǎn),所以最富于解放精神。程朱因尊信圣賢的遺訓(xùn),因而不免對孔孟舊教條,恪遵而不敢違反,于是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