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著名散文 假如魚也生有翅膀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遲子建著名散文假如魚也生有翅膀秋天不知不覺地來了。若梅灣的花壇有些枯萎了。樹葉微微黃了。一個秋雨初霽的黃昏，老人坐在花壇前拉著《驚禪》，只覺眼前有一片和暖的亮色升起，他睜開雙眼，見有大量雙眼睛在詳察他。這其中，只有一雙眼睛是濕漉漉的滿含善意和溫情的驚禪式的目光，那是老黑所牽著的猴子的目光！老人喜極而泣，更加動情地拉著曲子。一曲終了，他取出褲袋里的小剪刀，剪斷琴弦，長嘆一聲，頹然倒在散發(fā)著一股寒秋之氣的花壇旁。老黑和圍觀者走上前去，一試他的鼻息，知道他已無人間之氣。大家竊竊私語著：這是誰家的老人？他叫什么？住在哪里，該通知誰來為他收尸？

寒露來了，秋風(fēng)猛烈了。一個深秋的黃昏，落葉滿天飛，老黑領(lǐng)著猴子經(jīng)過若梅灣，突然一陣狂風(fēng)襲來，將一個行人的帽子刮了下來。那帽子是灰色的，同已故老人腳畔放過的帽子幾乎一模一樣。猴子首先停了下來，老黑也停了下來。他們望見那帽子像只灰鴿子一樣在半空中撲棱棱地飛，待狂風(fēng)飛逝后，這帽子落在已經(jīng)荒蕪的花壇前，帽里向外露著。老黑嘆息了一聲，正欲領(lǐng)著猴子離開，只見它突然把一只胳膊伸進老黑的褲袋，從中掏出一把錢來，快速地跑到那個帽兜前。

老黑見猴子直了一下身子，將錢投入帽兜里。當(dāng)猴子返身回來的時候，一枚金黃色的落葉也在帽兜上方搖搖欲墜。老黑想，除了錢之外，帽兜里就要有一片落葉了。

在沒有人類之前，這世界上普遍存在的是花鳥蟲魚、山川草木、飛禽走獸。魚在水底游，它們的世界是晶瑩通明的。飛鳥在空中感受日光，它們擇秀木而棲，把動人的鳴叫聲傳遞給在樹下奔跑著的鹿。當(dāng)然，自然界不總是風(fēng)和日麗的，它也有豺狼虎豹，也有弱肉強食的血淋淋的屠殺。野兔被狼撕扯的哀鳴聲與蝴蝶對花朵的親吻聲融會在一起。

我相信動物與植物之間也有語言的交流，只不過人類生就的“聰慧”與這種彌漫靈性的語言有著自然的隔膜，因而無法破譯。魚也會彈琴，它們把水底的卵石作為琴鍵，用尾巴輕輕地敲擊著，水面泛開的漣漪就是那樂聲的折射。我想它們也有記錄自己語言的方式，可能鳥兒將它們的話語印在了樹皮上，不然那上面何至于有斑斑駁駁的滄桑的印痕？可能巖石上的苔蘚就是鹿刻在上面的語言，而被海浪沖刷到岸邊的五彩貝殼是魚夢想能到岸上來的語言表達方式。

對于這樣一些隱秘的、生動的、遙遠的親切而又目生、糊涂而又明顯、蒼涼而又青春的語言，我們到底能感知多少呢？在夢境里，與我相伴的不是人，而是動物和植物。白日里所企盼的一朵花沒開，它在夜里卻開得汪洋恣肆、如火如荼。童年時所到過的一處河灣，它在夢里竟然煥發(fā)出彩虹一樣的嫵媚顏色。我在夢里還見過會發(fā)光的樹、游在水池中的鰲、狂奔的鬣狗和濃云密布的天空。有時也夢見人，這人多半是已作了古的，他們與我娓娓陳述著生活的故事，仿佛他們還活著。我曾想，一個人的一生有一半是在睡眠中度過的，假使你活了八十歲，有四十年是在做夢，到底哪一種生活和畫面是真實的人生呢？

有時我想，夢境也是一種現(xiàn)實，這種現(xiàn)實以風(fēng)景動物為依托，是一種擬人化的現(xiàn)實，人世間全體的哲理其實都理應(yīng)產(chǎn)生自它們之中。我們沒有理由輕視它們，把它們視為虛無。要知道，在夢境中，夢境的情、景、事是現(xiàn)實，而更多夢境的“我們”那么只是一具軀殼，是真正的虛無。而且，夢境的語言具有永恒性，只要你有呼吸、有思維，它就無休止地展現(xiàn)，給人帶來無窮無盡的聯(lián)想。它們就像盛筵上酒杯被碰撞后所發(fā)出的清亮和暖的響聲一樣，令人回味無窮。

人類把語言最終變成紙張上的文字，本身就是一個冒險的不負責(zé)任的舉動，由于紙會衰朽，它承受不了風(fēng)雨雷電的伏擊。假設(shè)人類有一天真的消亡了，這樣的文字又怎會流傳下去呢？所以，我們理應(yīng)更多地與大自然親近，與它對話和交流，它們可能會在我們已不在的時候，把我們心底的話永存下來。

假使魚也生有翅膀，它便擁有兩個世界了。一個是水底的，一個是天上的。天上的魚在遨游的時候，可能會這樣想，把文字留在水底的卵石上，不如讓它們鐫刻在空中更好。由于天空是一張多么宏大的紙張啊。當(dāng)水底的魚哀嘆人間已繁華不再時，遨游的魚卻仍可贊美身下美輪美奐的廢墟。

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