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語文文學討論美文薦讀霧中人二

1、霧中人（二）四金拐杖旅館非常舒適。深紅色的地毯、床罩和粗呢椅面，使人感到沉靜。紅，并非僅僅給人以火熱，也含著鎮(zhèn) 定。我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松軟的床上，懶洋洋地伸一下胳膊大腿，真要好好睡一大覺, 把幾十個小時以來旅程和活動中積累在身上的疲勞排除掉，蓄足精力，好應付下邊一連串緊 張繁忙的訪問。不知什么原因，我腦袋挨上枕頭，精神反而抖擻起來，睡意一掃而空。怎么？我并沒有換地方睡不著覺的毛病呵！由于時差嗎？記得，在北京上飛機之前，有個朋友 要我在肚臍上貼一塊傷濕止痛膏，據(jù)說可以消除時差反響，我這樣做了，看來不管用，就把 那塊還緊巴巴貼在肚皮上的膏藥扯下來。然后翻開電視解悶，屏幕顯現(xiàn)出一部正在播放中的

2、電影，題材是當今西方最流行的。即性解放造成家庭解體，最后致使孩子到處流浪，老年孤 居寡伴。一個老鰥夫用這么一句話傾訴衷腸：“你以為我臉上笑，心里就輕松嗎？人世間還有什么比孤獨更可怕？ ”這話使我一下子聯(lián)想到簡梅。她是我睡不著覺的原因嗎？她的生活真象她告訴我的那樣快活？整天串飯店，迎客送客，與老板們斗智，梳妝打扮, 逛商店，賭錢一一這就是她的生活內容。但生活是否幸福，不在于別人怎么看，而在于本人 怎么理解。這種生活她很滿足嗎？那個比她大十五歲的男人終于象扔掉一個廢煙頭似的拋掉 她。她真不當做一回事？化解開這些厄運和不幸，是她堅強的個性還是消沉灰色的心理？ 一 個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在這個人情冷

3、淡又充滿陌生的世界里，竟活得象鴿子那樣開心, 簡直不可想象！她又為什么不回去？她的希望在這里么？生活的希望比現(xiàn)實更具有吸引力。不，不！簡梅告訴過我：現(xiàn)實比 希望更有力。人活在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中，不是活在夢幻般的希望里。只有傻瓜才不講實際, 只要實際的人就沒苦惱？我隱隱有些不安。雖然我說不出任何具體的東西，卻總感覺她得意洋洋地炫耀富足，有 點強撐門面的意味。尤其她的笑容后邊，總象藏著什么令人擔憂的東西。我從來不認為笑就是快樂和幸福。人生中的笑，大局部只是一種表示。如果說敷衍的、 假裝的、勉強的笑是樹上無數(shù)的葉子，那么真正舒心的笑不過是這樹上有限的幾個花朵。在 我和她接觸的十多年中，她一次比一次難以

4、理解，這一次簡直叫我摸不清頭腦了。此刻，不 知由于心里的莫名的擔憂心情，還是一種捉摸不定的異樣感觸，促使我把深埋在記憶里的一 本有聲有色的舊相冊翻開一一記憶是個篩子。該留下的都留下，該漏去的都漏去。我自然忘不了，最初認識她時，她只有十四歲；我二十四歲，剛剛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 系畢業(yè)不久，做為光明日報的記者去訪問她。那時我挺神氣，總愛穿一件風衣，沒有風 也立起衣領，見了人就掏出記者證。虛榮心誰沒有？現(xiàn)在想起來真好笑。她是這一年（1964年）全國青少年鋼琴比賽的一等獎的獲得者。她爸爸是音樂學院的 副院長，媽媽是這個學院的鋼琴教師和有名的演奏家。簡梅是個幸運兒，少有的天賦得到 了最恰當和最充足的滋養(yǎng)

5、。那次見面，真是一閉眼，就能出現(xiàn)的一個光潔透亮、色彩鮮麗的畫面。東交民巷。大樹 冠蓋的寧靜小路。一扇墨綠色的小鐵門，潔凈的鋪石板的小院,一幢兩層小樓，走廊，樓梯 然后是一大間向陽的屋子。屋里，細白的紗簾，窗外的綠枝，桌上的瓶花；陽光把這些東西 的影子都投在一架斜放著的、漆得鋒亮的黑色大三角鋼琴上。簡梅坐在琴前。這個身材修長起先，她對我勸慰的話點頭稱是，漸漸默不作聲，后來她拿話反駁我。心情愈冷漠，對 世事議論起來就愈苛刻。我們便開始了一種新的談話方式：辯論。我心里清楚，她把我當做 對立面，好發(fā)泄胸中郁悶。有時我故意刺激她，為了使她在泄掉郁氣之后可以痛快一些。斗 嘴使我們沒有忌諱地交換和交鋒思想，

6、關系反而更接近了簡松呢？簡松好象沒有這么多苦惱。他整天玩玩樂樂。家里富裕，沒有迫使他快去工作 的壓力。他聽音樂、跳舞、郊游、滑冰、游泳，還養(yǎng)只小狗。一幫朋友互相找來找去，比我 這個上班工作的人還忙。他過得挺快活。有一次，簡松來報社找我。說同他一起插隊的一個青年寫篇小說，想通過我的介紹在報 上發(fā)表。閑聊半天，最后竟落到一個使我十分難堪的話題上。這就是他來找我的真正目的？“你喜歡我的姐姐嗎？ 他問得過于直截了當。我碰到真正的難題，真難HI答?！拔铱吹贸瞿阆矚g她。”他又補充一句，“她也喜歡你！”聽到后一句話，我的心跳了。我一張能言善辯的嘴巴忽然不靈了。這天的話全都叫這個 平日里不好言語的小伙子說了

7、：“請你回答我，你是否能保證我姐姐的幸福？你必須回答我，因為我必須對她負責。前 些年我能在黑龍江活下來，全靠著她。她太善良、太能干、太會照顧人了。她必須找一個可靠的人一起生活，我才放心。哎，你怎么不說話？ “我仍舊沒答話。對一個人幸福的保證，是件份量太重的事，我不敢輕易作答。他卻不等我開口就說：“你能夠，是嗎？你是看得出來的一一我姐姐非常信任你，我一家人都非常信任你。你 應當大膽向她表白。你知道她周圍有一大群追求者嗎？但我總覺得那些人都不可靠，只有你 才最妥當?！蔽疫B頭也抬不起來。真為難！她確實是我心中最喜歡的人；如果她愿意，我可以把自己 的一切全都鑄成她的幸福。只可惜她來到這世界上遲了幾年。

8、我比她年長十歲，怎好向她吐 ?“你顧慮年齡比她大嗎？ ”簡松問。他平時好象什么事也不走心，原來事情都在他心里。 他說：“這有什么？你難道還。這么封建？許廣平不是比魯迅小二十歲嗎？再說，現(xiàn)在很多 女孩子都想找比自己大十來歲的男人?！蔽衣犃舜蠡蟛唤?，禁不住問：“為什么？ ”“她們認為在一個成年的男人身邊夠味，也顯得自己更年輕。另外，現(xiàn)在二十多歲的傻 小子們沒勁兒！什么也不懂，沒知識，沒思想。四十來歲的男人差不多又都結婚了。有些女 孩子寧肯和自己看中的成了家的男人相好，把人家攪散，也不愿意嫁給跟自己歲數(shù)差不多的 傻小子們！”我頭一次聽到這種話，異常驚訝，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簡松這樣年歲的青年存在著很大一段距

9、 離。當然，我又是十分感激這小伙子。他是充滿熱情地要促成我和簡梅的結合。心里的秘密 第一次公開，我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怯懦無能。他卻慨然說：“這事交給我辦吧，你大點膽兒 就行了！”說完站起身走了。我送他到報社口，他跨上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飛似地轉眼就看不見了。第二天在報社，我接到他打來的 。他說，今晚他姐姐請我在大華影院看內參影片魂 斷藍橋，還再三鼓勵我“鼓足勇氣”。她為什么請我看電影？是不是簡松促使的？這件事的本身就非同尋常了。那天，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打扮了自己。在影院門口看見簡梅，她手里拿著票站在道邊等 我。她表情平淡，衣著也很一般，是否女孩子在此時此刻，反而要裝扮得樸素些，神情矜持10 些？人們

10、不是都說女孩子在戀愛時，自尊心變得異常脆弱？戀愛是童年之后，第二個多夢時 節(jié)；猜測縈滿腦袋?？催^電影出來，我們沒議論電影，這很反常。以前我們每次聽完音樂會出來，在道上總 要一邊走一邊熱烈地議論不休，簡梅還要搶著發(fā)表意見。更何況今天看的這部感人至深的影 片，有著豐富的、可供琢磨和議論的潛臺詞。這是到了捅破隔在我倆中間一張半透明的薄紙 的時候了吧？月光和燈光，使她很動人。晚風一直吹進我的心里，我的心跳都加快了。我的話好象粘在舌頭上了，吐不出來。當我想到了簡松要我“鼓足勇氣”的話，心情反 而更加緊張。需要勇氣的事總是很難做的事。簡梅忽然說：“有人追求我：”“誰？ ”我問。聽見自己“咯咯”的心跳聲，只

11、等她點我的名字了。“劉海?！彼f。她沒有一點羞怯，好象說別人的事一樣?！皠⒑?？ ”我怔住了。噢，那個唇上長痣的小伙子！我險些給這意外的消息打昏頭腦, 完全靠著毅力使自己鎮(zhèn)定住。理智使我暗自慶幸沒有先把心里的念頭吐露出來，否那么就會遭 到拒絕，多尷尬！現(xiàn)在，自尊心叫我必須裝做假設無其事，還要保持住聲調的平穩(wěn)，不讓內心 的波動流露出半點。我問，“他在哪里工作？ ”“和我一樣一一加里敦（家里蹲）大學。”“你熟悉他嗎？ ”“他曾經和我一起在黑龍江插隊?！薄澳阆矚g他嗎？ ”“他喜歡我?！彼粗每煞瘢@是種默認？“他父親在哪兒工作？ ”“最沒趣的工作?！薄案墒裁矗?”“官?！薄靶〉模俊薄昂懿恍??！薄斑@不會

12、是你接受他追求的原因吧？ ”“如果我接受，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太可怕了！”“可怕的并不是事情結果。”她說。我萬萬沒料到簡梅以這樣的思維方式，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我無法理解！我想問她: 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是什么？這不必說，她完全懂得。象她這樣教養(yǎng)和修養(yǎng)都不尋常的女孩 子居然也能順從社會流行的庸俗觀念？生活逼迫嗎？不，十年嚴酷生活的壓迫也沒壓垮她的 信心和向往，今年年初在她家聚餐時，她還表現(xiàn)出那樣的熱誠和純真：到底是什么東西轉瞬 間污染她一顆高傲而純潔的心？一只好高鷲遠卻沒有翅膀的鳥兒，最后恐怕要落到最低的枝梢一一我想。不能，不能這樣！“我最近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小說你看了嗎？ ”“看了。還看到人

13、民日報上對你大作的評論。”“你覺得怎么樣？ ”“很勇敢，面對現(xiàn)實，但又有什么用？ ”“還記得今年一月里，你不是對生活充滿希望?！?1“我自己卻沒有希望?！薄盀槭裁矗?”“不知道。我最近愈來愈強烈地感覺到，我在生活中丟掉的東西太多了?？蓱z的是，回過頭，連自己的腳印也看不見“不，過去的路不白走，前面還有更長的路。我可以幫助你一一簡梅。我忽然沖動起 來。對于我這突然、猛烈、脫開自我約制的情感爆發(fā)，她沒有躲避；黑黑的眸子不動感情地 盯了我一會兒，然后說：“你叫簡松告訴我的話，我都聽到了。這不可能?！逼鋵嵨也]叫簡松告訴她什么，但這時來不及考慮和弄清這些。簡梅的話使我陡然沖動 起來的情感又陡然低落下來。

14、我說：“我知道，年齡的差距是一條無法跨過的鴻溝?！薄笆堑模豢赡?，你連自己都幫助不了，也沒人能幫助得了我。何況，不我的思想很亂。希望你以后別往這方面想了。我們只能是很好的朋友。再見！ “她轉身 走了。我站著，自己的思想也很亂。不知是心情攪亂思想，還是思想攪亂心情？我又很狼狽。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向一個年青的姑娘求愛而遭到拒絕，多么可羞！多么糟糕！我這個人 總是喜歡把愛藏在心里，不愿意輕易地表達出來。這樣一來，我顯得多淺薄：何況，人生的 事，有些必需明白，有些最好永遠不明白才好；如同美夢，醒來反更失望，我茫然地望著她 走去的身影，眼前掠過當年在車站那個漆黑而寒冷的夜目送她走去的一幕，她也是這樣

15、走了, 一走就是許多年。但這一次不同，她走了幾十步遠，忽然停住，又轉身跑回來，站在對面瞧 著我，眼里流露出一種不能言傳的、從未有過的感情一一仿佛她在可憐我。她對我說：“謝謝你多年來對我的關心。你是好人，我和你不一樣。你也許知道，我從來沒和任何 人戀愛過。我現(xiàn)在就把一個姑娘最珍貴的東西一一她的第一次吻一一送給你吧！”沒等我弄明白她的話，更沒等我表示接受或謝絕，她已經把嘴唇輕輕貼在我的嘴唇上。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僅僅這一次。這對于我也是第一次。原來親吻如此冷靜。它不意味著融合卻意味著拒絕。人們說，第 一次吻，是兩顆顫抖的心碰撞一起，我的感覺卻象兩個瓶蓋挨了一下。無情的、無機的、無 生命的接觸呵

16、！她用這吻當做一種特殊的禮物，歸還我對她的情誼。我至今、也許永遠也不 能理解，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此后一段時間，我沒去過她家。簡松也不來 了。這使我對簡松的印象變成一個謎團。 我猜到，那次促成我向簡梅求愛，完全聽信了簡松的話。如果簡松愿意我成為他的姐夫，不 會從此不答理我的。我模模糊糊悟到一個道理：說話的技巧，不是口才而是心計?？墒俏乙?想到他那甜甜的、討人喜歡的笑容，就不會以為他有什么心計。算了，不去理他！這期間， 我連續(xù)發(fā)表的幾篇小說，都在社會上打響，成了文壇上受人注目和公認的新作家。天天開會、 座談、接待各種來訪者，還要寫東西，沒有閑暇。但我不去看簡梅，并非受時間限制，而是 一種說不清的心

17、理的原故吧!我不是不想見到她，但每次我走過東交民巷時都是設法繞開了。一天，我請一個朋友在新僑飯店吃飯。這是青年們愛來的地方。我們將要吃完的時候, 從門外進來五、大個男女青年，打扮得時髦又漂亮，坐在挨近門口一張空桌上。遠遠見一個 小伙子用步話機呼話：“喂！喂：我們到了新僑，我們到了新僑，佐羅聽著，往羅聽著一一” 這步話機是新鮮少見的進口玩意兒，自然吸引了周圍不少青年的注意，這小伙子很神氣，說 話聲故意很大，“聽見沒有，聽見沒有，簡梅說了一一你過二十分鐘再不來就罰你請客，罰 你請客！”跟著那幾個青年就爆發(fā)一陣笑語。12我一怔，簡梅？我仰起臉望去，其中大概有三個女的，一個背坐著，看不清；一個頭發(fā)高高

18、梳上去；一個披散頭發(fā)，頭上扣著一個玫瑰色夾藍條的小檐草帽，不知哪 個是簡梅。不一會兒，從門口闖進一個高高的青年人，臉上輪廓清晰，蓄著小胡子，寬肩細 腰，身上的肌肉興旺又結實，很象西班牙的斗牛士。但是一開口說話就與他的外形極不諧調:“你小子催得好緊，趕得我差點兒跟他媽六路電車合輪子！ ”“你可別死，要死也得把這頓飯吃完。等你掏錢呢！”這是簡梅的聲音，語氣很放縱。 我由聲音區(qū)分，大概那個披頭發(fā)的女青年是簡梅。我和朋友吃過飯，走過那張桌子時，瞧見那被發(fā)的正是簡梅。小草帽兒放在桌上。她完 全變了樣子，黑顏色的緊身的彈性尼龍衫，白褲子。一條亮閃閃的項練掛在胸前。給濃黑的 衣衫襯托得十分耀目，再看一眼，哪

19、里是項練，清楚是小攤上賣的鍍銅的小十字架。她可不 是教徒。唇上淡淡擦了 口紅，眉毛摘過，細長而整齊。雖然她依舊很漂亮，但過分的矯飾使她顯得浮淺和外表了。這變化令我吃驚，我正想趕 快走掉，她一眼看見我，把我叫住，一邊將我介紹給她的幾位朋友：“這是我的朋友。著名 作家方橋！ ”她的聲音很大，顯然不只為了她身邊的幾位朋友知道。難道我也成了她向人炫耀、滿足自己虛榮心的東西之一？簡梅忽又指一指手拿步話機的 小伙子對我說：“你認識他，劉海?！痹瓉硎莿⒑?。他唇上那顆墨點樣的黑痣喚起我的記憶。劉海只朝我點一下頭，卻沒站起 身來，仿佛是種挑戰(zhàn)?！澳銈兌甲x過他的作品嗎，人們都說他是文壇上的勇士?！焙喢穼λ呐笥褌?/p>

20、說。劉海象外國人那樣聳聳肩遺憾似地一笑，手里擺弄著步話機的天線桿，嘴角露出嘲弄的 神氣。這一次，他那顆痣已經有一半跑進鼻孔了。他的話很不客氣：“有限的勇敢，虛假的成功！”“你不要瞧不起人。劉海，方橋是有膽量的?！薄翱上Р淮蟆！眲⒑Ｕf。他有些盛氣凌人。我放棄了一向的寬容，回敬他兩句：“膽大不是敢于破壞一切。還有，文學不是自我排 遣和發(fā)泄，請你記住。當然，你如果忘了，對你也沒什么關系。我完全可以淋漓盡致把他 挖苦一頓，但我真不想和這種人再費一點口舌，就朝簡梅說一句，“我有事。再見！ ”“好，再見！ ”簡梅只對我一笑，原地不動坐下了。我心里惱火得很，在飯店門口和朋友分手后，上錯了車，換車后一時連自己

21、應當?shù)侥膬?去都搞不清了。一個解不開的問號在我腦海里急速旋轉：誰使簡梅一下子變成這樣？她自 己？八0年的秋天，我在京西賓館參加文藝界一個座談會，碰見了簡梅的爸爸簡山川，他告 訴我一個震驚不已的消息，簡梅已經結了婚，最近就要出國。簡梅已經不只一次使我吃驚了。 她稱得上“驚人的女人” 了?！昂驼l結婚？劉海嗎？ ”“怎么？你不知道？ ”簡山川的話等于否認了我的猜測。隨后簡山川告訴我，簡梅和劉海辦了結婚登記，正要舉行結婚儀式，劉海突然毀了婚約, 與一位副部長的女兒結了婚。簡梅經人介紹嫁給一個將去香港繼承遺產的男人。這男人比簡 梅大十五歲，一直單身。簡梅必須馬上嫁給他，才能一起出國，由于事情急，他們只認

22、識了 一個多月就結了婚。為什么？當初我比她大十歲都不可能，這個比她年長十五歲的男人反而認可了？僅僅為了出國，出國才幸福？生活已經不只一次告訴我，一個在你面前漸漸長大，你自 以為完全了解的人，但他可能做出一件事把你搞得一團糊涂。掌握一個人的心真和掌握世界 一樣難。我急不可待地問：13“這男人怎么樣？ ”“看樣子還老實?！薄叭瞬荒芸礃幼印Ｓ腥送J識兩三年都不見得看透，何況只認識一個月。一個月天天 見，總共才能見多少而？您怎么能放心叫簡梅跟他去？ 我說。不免有些怨怪簡山川。簡山川猶豫一陣子，對我說出心腹話：“你不是外人，我可以告訴你。簡梅太任性，簡松這孩子太渾，容不得他姐姐。兩人天天吵得不得安寧。

23、我勸也不頂事，壓又壓不住。簡梅“他姐弟倆不是很好嗎？下鄉(xiāng)在一起吃苦，相依為命?！蔽抑共蛔?。簡山川搖頭嘆息：“吃苦的日子過去了，到了吃香的時候了！情況變了，人就可能跟著變。簡梅好強，恨 不得趕快離開家，一走了之，簡松也恨不得她快走。這男人還是簡松介紹給她的呢？你想不 到吧！”生活有時叫人莫名其妙，明白過來又感慨萬端。從簡山川的話里，我悟到了事情的根由，并聯(lián)想到當初簡松鼓勵我向簡梅求愛，不過希 望他姐姐快些結婚，早離開家，好獨享簡山川落實的那些錢?？磥?，那天簡梅請我看電影也 是簡松安排的。簡梅根本無意于我，不過明白了弟弟的用心而來拒絕我罷了。果真如此，這 個不善談吐、外表討人喜歡的小伙子未免太可

24、怕了！但我從來沒聽簡梅說過她與簡松存在矛 盾，這或許是種自尊心？那么簡梅出走，就是為了避開家庭內部的壓力了？可是她為什么挑 選出國這么一條不可靠的險路呢？“這很冒險！國外人生地不熟，萬一那男人不好怎么辦？ 我說著，見簡山川沉默不語, 似有難言之隱，便換句話問他：“您為什么不勸阻她？ ”簡山川皺起眉頭：“我并不是不勸阻，你知道的，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非得自己吃了虧才認頭，還不 準別人說這件事。簡松和她真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唉，別說這些了。這都怪我一一 自從她死了媽媽，我被關在農場里，她帶著簡松在外受苦多年。因此我遇事總由著她，這樣慣了，我的話對她就不再起任何作用，她反而對我意見還很 大?！皭?/p>

25、？愛中有多少是非呵！我再一次想起，在車站食堂他姐弟倆吃包子時的情景，難道利益就能使這苦難中結成的 深厚的手足之情破裂？利益和利害就有這么大的破壞力？我真恨透了風行社會的這股赤裸 裸的利益至上的風氣！它毀滅了人與人之間一切美好和詩意的東西。好象河里無水，空中沒有氧氣，原野上沒有一點綠色一切精神追求，理想、信仰、 事業(yè)、愛、友情，都被利益取而代之了。一瞬間，我好象想法極多，但此刻又都來不及深想, 我問：“她什么時候走？ ”“三天后。你應該去看看她。當然你也勸阻不住她。但你可以囑咐她遇事冷靜，別太任 性你的話，她還是聽的?！睂?，我應該見見她。但我預料到，見了也無非是一場空對空的辯論，似乎我比簡山川更

26、 了解她的個性。果然不出我料，我去看她，我們只在門口談一陣子。半年左右沒談話了，這 位生活的嘲弄者變得更加頑固，對我任何好心的規(guī)勸都報之以譏諷，她還多了一種表情一一 輕蔑的嘲笑一一這仿佛是從劉海那里學到的吧！辯論到達激烈時，我們雙方都不免動了氣。 她就在這次戲稱我為“小馬克思”，也不請我進她家，大概不愿意叫我看見她那位速成的丈 夫。她帶著遠走高飛的渴望，龍頭牛也拉不回來。但我所擔憂的是從她的話里?？床怀鏊龑?4 自己的未來有什么信心。一片美麗而虛幻的海市蜃樓，等待著這位艱辛又疲倦的長途跋涉者 一步步走去。出國后一切都會好的一一她用這種假設麻醉自己。她寧愿在這麻醉之外什么都 不想，也不肯讓進入幻

27、境的大腦有半點清醒。因此我每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她氣瞅瞅地打斷駁 回。我們就這樣分手了。還不如以前每次平平常常的分手有內容。過了不久，我在王府井大街上碰到簡松和他的女友。這女友是位俊俏又洋氣的北京小妞。 簡松用夸耀的口氣告訴我，他姐夫是英國怡和洋行的特別雇員，簡梅隨這人離開香港去英國 了。一去萬里，她已經到地球的另一面去生活了。此生此世，恐怕很難再見到她。這時我已 經和一位普普通通、性情溫厚的中學女教師結婚了。我很少再想到簡梅。人與人失去聯(lián)系，漸漸就會互相淡忘掉。我猜測她的生活肯定不錯 的。冥冥中真象有神安排：誰料到我會到英國來訪問，在異國相逢。誰又料到，她竟單身了。 這情況簡山川并沒對我說，到底

28、是簡山川瞞著我呢？還是簡梅瞞著她爸爸呢？如此生涯，她 卻無憂無慮？滿意又富足？我很想到她家看一看究竟，我不大放心，也可能我這憂慮是多余 的夜寒襲人，我起來轉動暖器的調溫紐。忽然覺察沒有拉嚴的窗簾縫隙，透進一縷淡淡的 光。掀簾一看，天已發(fā)亮。高高的樓宇的下半截依舊浸在未有消散的黑沉沉的夜霧里，上半 截卻在晨光初顯的天幕上明晰地現(xiàn)出它的剪影;那天幕上還有陰影很濃的云塊和幾顆碧綠色 的晶亮的星?？床磺宓拇蠼稚弦呀浻性缙鸬呐懿铰暳?。難道長長的一夜就這樣飛快地過去了。我這才感到渾身倦意纏繞，卻不敢入睡了。我怕一覺誤了早餐和上午訪問活動的時間。英國講究守時丁中國人更講信用。于是我用 電爐燒了一壺開水，沏了

29、一杯咖啡，不加糖，喝了下去，這真象一副醒腦劑，很快除盡擁滿 腦袋里的往事的影象，就象外邊漸漸廓清霧氣的天空，清亮起來。六左邊一排高大、陰森、舊式的公寓建筑，門牌是單號。17、19、21、23、25、2779 號在哪里？在那里。那兒道邊站著一個通身穿深紅色衣服的女人。在灰暗大街上十分鮮明， 象一長條火苗，她正遠遠朝我招手，她是簡梅。她穿一身紅？我忽然想到，前天我說她很適合穿紅。她為我這一句話才換了一身紅？我走近。她穿紅確實很美。一件深紅色的披肩上衣，深紅色的寬褶的短裙，一條深紅色 的長褲的褲腿塞進一雙深紅色的長筒的純牛皮的靴筒里。肩挎一個同樣顏色的小皮包。這就 使她的頭發(fā)顯得更黑，臉兒更白?！拔?/p>

30、一眼就看見你了。我說?！笆菃?？ ”她立即顯得興致沖沖，“別看這里的衣服一人一樣，我這身衣眼還是引人注 意。這是蘇格蘭人喜歡的顏色。深洋紅，有時加上白色和銀灰色的方格。請進吧！就這兒一一“她手指著一扇厚厚的、雕花紋的木門。銅門牌上刻著花體的阿拉伯數(shù)字：No79.我隨她身后進了門，穿過一條又寬又高又黑的走廊，拐一個彎，前這更黑。只聽鑰匙在 鎖孔里轉動的聲音，然后是她的聲音：“請進一一”眼前忽然一亮，在翻開的一道門里邊, 現(xiàn)出一個寬闊的房間?！斑@就是我的房間，歡迎小馬克思先生批判?！薄班?？ ”我笑了，“不過在這里，你夠不上馬克思批判的對象?！薄斑@種生活方式不該批判嗎？她似乎叫我欣賞一下她的財富。我目

31、光橫下一掃：雙人 軟床啦，電視機啦，沙發(fā)啦、鏡臺啦、零七八碎的東西啦“你就這一間住房？ 我問?！袄镞呥€有衛(wèi)生間，你想參觀嗎？ ”“衛(wèi)生間有什么新鮮玩意兒！”15她聳聳肩，有點懊喪。跟著她的目光四處搜尋，看來她急于想拿出一樣顯示她生活上富 有和優(yōu)越的東西壓倒我。當她的目光碰到桌上的一架電視錄象機和一架錄音機時，就立刻顯 得興高采烈。她叫我坐在一張?zhí)卮蟮娜松嘲l(fā)上，一邊說：“聽音樂嗎？古典還是現(xiàn)代的？伯萊斯力的歌曲你肯定沒興趣。我這里古典名曲很 全，大都是卡萊揚指揮的。要不你看看錄象影片。山口百惠的炎之舞？想看鬼片嗎？第六感很神！算了吧，你還是看點鄭重其事的東西吧，這里有一部美 國影片?！半S便什么

32、？鬼片也嚇不死我。當然我更習慣于認真對待生活和藝術的一一”她故意以快速又熟練的動作，通過閉路電視播放出一部影片。“往事難忘？ “我問?！皩?，在國內看過？ ”“沒有。我在雜志看過梗概介紹，我很喜歡這故事。有的雜志翻譯為回首當年?！薄皩Γ@兩種譯法都合原意。我非常喜歡這部影片，里邊的主題歌也非常美。你看吧！我去給你煮咖啡！“她得意極了。她終于拿出我在國內沒見過的東西。她抬起 雙手把披在肩上的頭發(fā)推到背后，走出去，帶上門。我的目光不由得從電視屏幕上移開，冷靜地觀察她的房間。這房間就從我對它最初的、 籠統(tǒng)的感覺中裸現(xiàn)出一切細節(jié)。房子是舊式。這種舊式的木結構的房屋比新式的水泥建筑更 舒適。可惜窗子朝南，

33、受不到日曬，又是樓下一層，再加上年深日久，墻壁的防水層腐爛, 沿著墻根有一圈兩尺高發(fā)黃的水漬，屋里還有股陰冷、潮濕和霉壞的氣味。屋子一面，一排 大壁柜，屬于房間本身結構之一；這張半新半舊的大沙發(fā)和那張軟床。大概也是房東的吧! 這里出租的房屋都帶家具，甚至帶有各種小日用品。屋里哪些物品屬于她本人的呢？墻角的 幾只衣箱，床前幾雙鞋子，地上一本三毛寫的撒哈拉的故事；壁爐臺上的香水瓶、煙罐、 罐頭、酒她還喝酒？屋角圓桌上擺一個紅黑條紋的大陶罐，插著一大束花，卻一半干枯, 半死不活；英國人最喜歡在室內擺放鮮花，天天更換新鮮花朵?；ǚ鸥闪?，這說明她經濟拮 據(jù)還是生活過于緊張？她還有什么？噢，顯然這架電視錄

34、象機是她房內最昂貴的物品了！她萬里迢迢來到這里，僅僅為了一架電視錄相機。我的心不禁黯然。門一響，她端著兩杯冒著煙兒的熱咖啡進來?！坝捌脝幔?”“你看吧！我不打攪你。她把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轉身向壁柜走去，“我給家里預 備點東西，回頭你好帶走?！薄澳阕詈每煨?，不然過兩天再說，反正我在這里總還有十來天時間。我今天要早點回去, 下午去倫敦大學做報告，我得回去做做準備?！薄澳敲茨氵B電影也看不完了?！彼炝粑艺f，“做什么準備？外國人不那么嚴肅認真, 你隨便說說算了。只要他們不知道的，都會覺得新鮮?！薄拔乙悬c責任心，不能敷衍一下就完，應該盡可能說的具體和透徹一些?！薄罢J真的人早晚都得累死。好吧，我快整

35、理東西?！彼_壁柜，拉出一個小白皮箱，說：“你瞧，瞧呵，別只盯著電視，反正你也看不完。你瞧這大塑料袋里的東西是給我爸爸 的。這一包是送給你的。”“干什么要給我東西？算了，你自己留著吧！”“你不要連一件襯衫都和資本主義劃清界限。那些自我標榜的馬列主義者們，有幾個不 喜歡資本主義的東西？他們有病，吃藥還得是進口的呢！ ”“馬克思從來不這樣區(qū)別世界。哎，你喝酒嗎？ ”“我，不噢，你說那瓶？是朋友送的?！?6“送你半瓶？ ”“嗯？不，有時客人來時喝一點。哎，你干什么總注意那瓶酒好不好，難道你也是個酒 鬼？你還是看這兒吧一一這箱子和這包東西是給我弟弟的。對了，我還得給我弟妹幾件衣服, 他們剛結婚不久。

36、你說一一”她用手翻弄著壁柜里掛著的一大排花花綠綠的衣服，“我給她 哪件？我真不知國內的女孩子現(xiàn)在都穿什么樣的農眼了?！薄澳姆N人穿哪種衣服。”“你看過我弟妹嗎，你說她屬于哪一種？ ”“路上碰見過一次。解放派！”“你不也是解放派嗎？ 她說?！坝袇^(qū)別?！薄霸谀睦?？ ”“我是有限的解放?！蔽也蛔杂X提起那次在北京新僑飯店里劉海說的話。我并無意刺激 她，只是隨口一說。簡梅的神色立即變了，顯然她也想起這句話的出處。她突然神經質地一甩頭，好象要把 記憶中的什么東西使勁從腦袋里甩出去似的。我從來沒見過她有過這種病態(tài)動作。她向來是 個打不敗的強者。沒有弱者那種經不起錘打的神經質。我略微感到氣氛有些異樣，忙換句話

37、說：“照一個青年的話說，我是理想主義者，他是現(xiàn)實主義者?！焙喢烦亮艘粫?，好象要穩(wěn)住精神的重心，隨后神色恢復正常，才說：“我贊成現(xiàn)實主義者?！薄艾F(xiàn)實主義者也需要理想?！薄白詈媚銊e談理想，理想對于我從來沒用。你說，這幾件他們在國內敢穿嗎？ ”“敢。連皇帝的新衣都敢穿！”“我還送他們點什么呢？ 她上半身鉆進壁柜翻了一陣子，拿出一條圍巾和幾雙沒拆包 裝的絲襪于塞進一個包里，“真不知他要還需要什么？ ”“你對你弟弟還蠻不錯呢！”她聽了我的話，不自覺地陷入了沉思。癡呆呆、自言自語地說：“有一陣子，他都不叫 我姐姐了” 一時她連手里的動作都停止了?！熬烤篂槭裁?？ 我問，“你爸爸對我講過你們的矛盾，你們當初

38、不是在一起相依為命 嗎？我真弄不明白?！彼僭O有所思，聲音消沉：“很簡單，他不過想想，想自己的生活更好一些，設法擠 我離開家，爸爸因為他比我小，偏向他。那時我真是難極了”她頭一次向我吐露這件事, 也再次證實了事情的根由和簡松其人。但她此刻的神情有如白日作夢，話聲喃喃如同吃語, “不管過去怎樣，我現(xiàn)在愈來愈想他們。”跟著她的頭忽地又一甩，這種神經質的動作使我 隱隱不安。但一甩之后，她似乎清醒過來，眸子放光，神情有種異樣的興奮。她的聲調里再 沒有剛才那種深沉又惆悵的情緒。她反而嘲弄地笑一笑。笑里似乎含著徹骨的寒冷，“我扯 那些事干什么？他們好壞，與我毫無關系。相隔幾萬里，誰還顧得上誰？再說現(xiàn)在簡松

39、對我 可親了。一封信起碼叫二十次姐姐，當然，他并不是想我，而是想向我要點外國貨。這也不 怪他，人都變得實際了，我也一樣。你呢？你也實際多了吧！說實話！ ”我什么也沒說。我有許多話說，不知為什么我一句也沒說。她專注地看我兩眼，忽然沖 動地說：“我應該送你愛人點什么？ ”17“什么也別送。我不是向你要東西來的，是看你來的。這次能見到你，多難得，我已經 心滿意足了。真的”說到這里，我忽然感到心里有股熱烘烘的液體流向全身。感情最容易感到。我們一下子好象都觸到了埋藏在心底的昔日共同的情誼。為什么？是 由于我剛剛這句真情流露的話，還是給電視機正響起的往事難忘這首歌喚起的？反正這 傷感、渾暢、懷舊的旋律，清

40、楚已經把我心里的往事都亂嘈嘈地攪動起來了。她似乎也明顯 地激動起來了，轉身跑到衛(wèi)生間拿來一瓶香水：“這是瓶法國香水，只用過兩次，雖然不是 整瓶的，就算件禮物吧！”隨后又朝我叫著：“我再給你點什么，給你點什么呢”她站在屋子中間，攤開兩只空空又自白的手。我快掉淚了，她原來什么也沒有呀！她忽從掛在壁柜里的一件男人西服的上衣口袋摘下一支鋼筆給我：“你用得著?！彼崎_我的手，硬把鋼筆插在我胸前的口袋里。她的真情實意和執(zhí)拗，使我無法拒絕。“這是你原先那位先生的？ 我問?！安秽?？是的。”她回答得并不肯定，使我不解?！案嬖V我，簡梅，你們真的分開了嗎？ ”此刻，我們之間的氣氛，已經不適于戲謔地斗嘴，而更適合于認

41、真地交談?！笆堑摹薄澳悻F(xiàn)在真的單身？ ”她似乎猶豫一下，跟著點頭說：“是的O“你那位先生不再與你有任何聯(lián)系？ ”“是的?！彼贿B說了三次“是的”，點了三次頭?！澳愦蛩氵@樣單身下去？ ”“單身有什么不好。這里的婦女單身的愈來愈多，有的干脆就不結婚。但我必須結婚, 而且必須嫁給一個英國人，我才能取得英國籍，長期住下去?！薄坝幸粋€合適的英國人嗎？ ”“合適？誰知道?，F(xiàn)在還沒有?！睘榱顺鰢藿o一個陌生的人，為了留在國外再嫁給一個尚未找到的外國男人。想到這里，立時有幾句刺激性的話跑到我的嘴邊，但我不忍心說出來。因為我已經覺察, 她已不是我原先想象的樣子。我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她臉上的笑、神氣、得意和自

42、足都 是裝給我看的；她的富有也是裝出來的。她為什么要裝給我看？這時，我已經猜到，簡山川并不知道自己女兒的真實情況。可能根本不知道簡梅單身生 活。外表上的時針提醒我應該返回旅館了。我提起她交給我的小白皮箱，向她告辭。她卻非要送我上汽車不可。她說，她還要看看前天賭馬的結果。到了那家賭店門口，我 站在門外，把小白皮箱放在腳邊等候她。只兩分鐘她就從賭店里走出來，從臉上的表情，看 不出她的運氣如何?！坝众A了二百鎊？ 我問?！安唬?shù)袅艘话傥迨^?！薄拜斄诉@么多！”“這還算多？ ”她笑著說，臉上假設無其事，好象是位百萬富翁，其實她輸?shù)袅藢⒔恢?的薪金。隨后她說：“我近來沾點晦氣，不該來賭就是了?！薄笆裁?/p>

43、晦氣？ ”我象發(fā)現(xiàn)什么，緊緊追問一句。18“嗯？ ”她怔一下。她的神氣告訴我，她已經后悔無意之間把她的什么心事泄露給我了。 她馬上改口說：“我是指手上的晦氣。近一個月，我在俱樂部打橋牌，天天輸。本來不該來 賭馬。不過沒關系，今晚我和老板還去俱樂部打牌，說不定從今天起又會來個大轉運！運氣 很象倫敦的天氣，說變就變。”說完，她朝我快活的一笑。她真快活嗎？我沒說話。心里明白，她是笑給我看的。一個只聽從命運擺布的人是可憐的。我們在街頭分手。我的腦袋好象處在構思小說時的狀態(tài)中，又朦朧，又清晰，捉摸不定, 捕捉不住。這是今天簡梅給我的一種說不清楚的特殊感受。對于她，我好象預感到什么，又 什么也猜不透。我成

44、認，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太少了。19 的姑娘穿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長長而黑亮的頭發(fā)梳成鳳昆式，上邊是鮮藍色的絲帶扎一個 蝴蝶結，下邊的裙帶也在后腰上扎成一個蝴蝶結。她最動人的還是那張雪白而漂亮的小臉兒。她為我演奏熱情奏鳴曲。媽媽爸爸站在琴旁，一會兒看看簡梅，一會兒看看我，表 情是歡喜和緊張的，好象他們自己在應考一樣。簡梅的手很大，不費力就夠上八度，可是琴 音一響，我就不再為她的天賦條件和嫻熟的技巧而驚嘆，我感到有一股感情的激流傾注琴上, 她的演奏便開始了。我不是音樂行家，卻是一個入迷的愛好者。我?guī)缀跸氩坏街馊バ蕾p, 就。給卷進音響的旋渦中去了。還覺得這旋渦中有股內在的、充分的、難以擺脫的帶動力

45、。 感動都是沒準備的，而任何天賦首先都是感人的。我正在激動不已的當兒，曲子已經結束, 她沒站起身，腰兒一轉，面對著我。表情有種大人樣的嚴肅，與她的年齡極不相合，這是由 于緊張嗎？“你想成為一名鋼琴家嗎？ ”“是的。不然我彈琴做什么？ 她說。小嘴很利索。她的回答使我一怔?？磥硭敛痪o張，也決不是一個靦腆羞怯的姑娘?！澳銒寢審椀煤芎脝?？ ”“很好。我要很快超過她?！薄昂f?！卑职衷谝慌哉f，“驕傲會成為障礙?！庇柍獾目跉庵型嘎冻雒黠@的寬許和嬌 愛?！安皇球湴?，是自信?！焙喢返男∽煲慌f。她又似乎比她的年齡小得多。這是那次談話中我記得最清楚的幾句。她說話隨便，說明她在家中的地位一一父母的掌 上明珠。而

46、一個人的性格，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說話上。當然從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的話里，又很 難看到他的將來。她對世界和生活知道得太少了。鋼琴、媽媽、爸爸、貝多芬、學校、音樂 會和裙子大概只有這些。而這些只不過是世界的幾個微缺乏道的細胞而已。世界還有一 雙擺布人命運的巨手，一張吞食人的嘴！ 一個呼喚人早起的太陽和催人休憩的星夜，還有千 千萬萬個機遇、機緣、機會，許多轉折和十字路口，許多險灘和喑礁，許多陡坡和高峰。我把這次采訪寫成一篇報道，叫做鍵盤上的希望，刊在光明日報上。為此，只要她去參加演出，她爸爸準寄票給我。我很忙，采訪工作迫使我全國各地奔跑, 她的大局部演出我都給錯過了。但我只要再沾上有關音樂的事，準要想起她

47、來。她是屬于音 樂的？她確實是音樂的一個希望。但是，希望僅僅是一種可能。千萬種可能中的一種。不能依賴于它。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在別人眼里，我象一只喪家犬。由于父親的歷史問題，我的家被搗 得粉碎。全家人給轟到一間窄小的屋子里，等待父親問題結案而發(fā)落。人為什么會感到命運 的存在？因為你有時必需聽候它來安排。這期間我的記者證被報社收回。在收發(fā)組管理每天 來來往往的大宗郵件的收發(fā)。記者的視線應當四面八方，我的目光卻只能停在各種郵件的封 皮上。當外界的壓力不斷朝帝迢來，使我只能考慮個人的出路，心情低落得很。雖然年紀不 算小，卻無伴侶。役人愿意跳進我所陷入的災難的坑底，我更不想拉著別人一頭栽進來，陪 我受難

48、。幸虧我愛讀書，家中受劫之后殘留的書便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它填滿我打發(fā)不掉、 無所事事的空虛時光，給我知識、經驗和同情，寬解和撫慰我的痛苦，卻不向我討取半點代 價和報酬。因此我想，我將來是否也寫書，幫助那些我從未見過的人們，化苦楚為甜蜜，變頹喪為 力量？當然這想法在當時只是一種空妄。那天，我沙沙踩著滿地干卷、焦黃、又脆又薄的槐樹葉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一 扇出現(xiàn)在面前的墨綠色的鐵皮小門，喚起我的記憶一一簡梅的家！一九六六年是中國當代史 的一條分界線，過去的一切恍如隔世。如今這小鐵門也沾上了時代色彩一一殘留的大字報翹 起的紙角，在涼嗖嗖的秋風里輕輕顫索。由此我猜測到，不久之前，這一家肯定也卷

49、人時代 狂潮的中心了。我受懷舊情緒所驅使，推開她家這小鐵門。依舊是那兩層小樓，樓下的房門貼滿封條。我頭次來采訪那房間不是在樓上嗎？對，在樓上！我上樓，一邊問：“有人嗎？ ”沒人應答。樓上一扇門沒關嚴，留一條縫，屋里的光從這條縫隙透到幽暗的走廊上。這就是簡梅彈 琴那間屋子嗎？是的，是這間?！翱梢赃M來嗎一一我問。仍沒人回答。我輕輕推開門。屋里很靜，但一切變得面目全非。三張去掉床架的墊子落地放著，成了地鋪，鋪上沒人。 周圍沒有一件家俱，連一張小板凳也沒有。地上鋪了許多張大大小小的牛皮紙和草板紙，上 邊放著水杯、飯鍋、碗筷、煙碟、瓶瓶罐罐和幾個小布包袱，象難民的住房。奇怪的是，那 架大三角鋼琴依舊擺在

50、原處，使我想起廣島給原子彈轟炸過后，爆炸中心不可想象地聳立著 一棵電線桿，那是奇跡，這也是一個奇跡！大概由于在當時鋼琴毫無用途，又不好搬動，臨時存放在這里。琴蓋交叉貼著兩條大封 條，封條上寫著“東城紅衛(wèi)兵”的字樣。比上鎖更難翻開，我呆呆望著這個被囚禁的音響世 界，幻想小簡梅當年演奏。熱情奏鳴曲。的景象。回憶使我一陣癡迷。忽然發(fā)現(xiàn)，在鋼琴一側的陰影里，還有一個人！ 一個身材修長的姑娘坐在放倒的破木箱 上，腦袋斜靠著鋼琴，默默而直怔怔地望著我、從這蒼白、冷淡而依舊漂亮的臉上，我一眼 認出是簡梅?！澳阍诩摇蔽艺f。她沒有馬上回答，停了一瞬，直起身子，抬手指指地上的床墊說：“坐吧！”看她這平淡的神氣，她

51、大概把我忘了。我坐下說：“你還認得我嗎？我是一一”“方記者。”她說。她清楚記得我，但沒有半分熱情。我不怨她。屋里的一切，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吧！“你來采訪什么？ 她問我。臉上無表情，聲音更單調?！拔乙呀洸皇怯浾吡恕Ｎ衣愤^這里，想到你們，來看看，你爸爸媽媽好嗎？ ”在鋼琴的陰影里，她的臉顯得十分蒼白，嘴唇也隱隱發(fā)白。她說：“我爸爸現(xiàn)在是我的 敵人。媽媽已經和這偉大的時代絕緣了。我呢？活著就很不錯了”她苦笑一下，笑里含 著濃郁的苦澀和辛辣的嘲弄。聽了她的話，我就不好再問了。我想扭轉話題，無意間一眼瞧見了鋼琴，大概是給一種 同情心促使吧，我說了一句完全沒有經過思索的話；“你與鋼琴也絕緣了吧！”她聽了，臉

52、色一沉，黑眉毛象受驚小燕的翅膀一抖，猛地站起來，把木箱放在琴前坐下, 雙手將琴蓋向上用力一推，嘩地一聲，琴蓋帶著封條掀開，封條斷了！迷人的黑白清楚的亮閃閃的大鍵盤橫在她面前。她陡然把雙手抬到肩上，然后象兩只鷹 疾落鍵盤上。寂靜的空間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強壯的、震撼人心的旋律。這個上世紀的、 歷久不竭的聲音閣進我們的生活中來一一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第四樂章“歡樂頌”的旋律。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剪短的頭發(fā)、發(fā)白的藍布褂子、瘦溜溜的肩膀，此刻卻顯示出 一副真正的英雄氣概！她一下子把音樂中內涵的深沉磅礴的激情、苦海求生的欲望、壯闊的 境界、對嚴酷的現(xiàn)實壓抑之下那些美、真誠、善良和諒解的痛苦而勇敢的追求，全

53、都表達出 來，拋灑出來，呼喊出來！音樂是對世界的呼喊。此時此刻，再沒有一支曲子能夠這樣痛快 地為她一一也為我一一呼喊一聲了。它猛烈地錘響我的心，喚起我收藏心底的那一切美好的 東西。世事丑惡，然而我們心里有著怎樣寬厚、宏大和慷慨的愛呵！我的淚水流下來，同時 感到這姑娘突然長大起來。她象成人一樣成熟了。是的幸福使人長久幼稚，苦難使人很快成熟。這是音樂最強烈一次感動了我。以后我還想這樣重新被感動一次，但無論怎樣去聽第 九交響樂，再沒有這種令人顫栗的感受了。就在這當兒。門兒啪地開了，一個男人撞進來，是簡梅的爸爸，他穿一身破舊衣服，面 容憔悴，好象老了許多。他看見我，立即認出我，但只朝我點一下頭，就朝簡

54、梅沖去，抓著 她的肩膀，使勁地搖，制止她彈下去，一邊急啾啾叫著：“你撕開封條！彈貝多芬！你，你難道不想叫我活了？ ”她回過頭來，滿臉斑斑淚痕。這淚痕頓時使她爸爸冷靜下來。他們好象很容易互相理解。 她站起身，離開鋼琴走到床前，面朝著窗外站著。窗外一片藍藍的秋天，脫葉后的楊樹, 把粗長挺勁、銀白發(fā)亮的枝Y伸上去，疏疏落落地舒展開。一群黑色小雀在上邊又跳又叫。小黑雀在線條般的枝條上，好象樂譜上的音符。大自然不管人間發(fā)生什么事，照舊演奏 它的樂章。如果我是一只小鳥多好，我想一一那時我經常發(fā)出這種渴望變成動物或植物的奇 想。這時她爸爸已經關上琴蓋，從飯鍋里取出幾顆飯粒，細心把扯斷的封條粘好。他貓著腰，垂

55、下額前花自的頭發(fā)，動作小心翼翼。模樣可憐巴巴，他被這世界嚇破了膽! 我覺得自己站在屋里有些尷尬，就告辭而去。她爸爸送我到走廊上，簡梅卻始終面朝窗 外，沒有口頭。她是不是正在落淚而不愿意叫我看見？過不久，我又經過她家時，門口掛一個小牌，漆成白色的小牌豎寫著一行紅色的字“東 交民巷街道居民委員會。她一家被轟出來了？到哪里去了？我怕給她家找麻煩，沒有進去 打聽。我與她最初的接觸不是經常的，所以每一次都能記得。其中記憶最深的是這一次一一 那是七二年的冬天吧！我父母被遣送到原籍江蘇淮安，到老家不久就身患重病，母親的 風濕病也發(fā)作了，我去著他們。為了省錢，在永定門車站買了慢車票。火車誤點，拖到深夜 也沒來

56、。在空蕩蕩的候車大廳感到渾身發(fā)冷，便裹嚴圍巾口罩，到外邊的廣場上跑跑步，好 使身體發(fā)熱。在漆黑的廣場上，忽然一個姑娘和一個男孩兒站在我面前。男孩兒提著旅行包。 這姑娘對我說：“我們買車票錢不夠，你能幫助一下嗎？ ”我聽這姑娘說話怯生生，聲音消沉，不象經常討飯人的腔調，就伸手向衣兜掏錢。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躥出一個穿軍大衣的男人攔住我，上來一把抓住這姑娘的胳膊, 好象抓到一個小偷兒。并對這姑娘厲聲說：“好呵！你剛才也對我說買車票錢不夠，要走了伍角錢。你為什么還找他要？這是詐騙！走，跟我去派出所！ “姑娘使勁甩胳膊，想擺脫這男人的手，連連說：“你撒手；撒手！”聲音又小又急，但 這男人死死抓住不放。

57、“算了，他們提著旅行包，看樣子是上車趕路的人！我說。我向來希望息事寧人，不 愿看到弱小者過于難堪?！班耍∧氵@同志，受了騙還替他們說話。你能保證他們不是壞人？你也得跟著去一趟, 到派出所去作證！”這男人不依不饒，一手抓著姑娘，一手抓住那提旅行包兒的小男孩，剛 走幾步，姑娘一妞頭，她的臉給遠處一盞小燈照見。這纏著深色圍巾的異樣白的臉兒好面熟, 就在這一瞬，她大概也認出我來了，忙低下頭。但我已經確信無疑：她是簡梅！我不禁大吃 一驚，卻來不及弄清這是怎么回事，必需先幫助她和那男孩兒脫離困境。我立刻攔住那男人, 對他說：“你甭管了！我認識他們，他們不是向你要了伍角錢嗎？給，我給你！”我拿出錢，塞在那男人

58、手里。那男人莫名其妙，似乎還要糾纏什么，我已經拉過簡梅和 那男孩走了?！澳阍趺吹竭@里來了？ 我一邊走一邊問，她沒回答，我又問，“這男孩兒是誰？ ”“我弟弟。”她說。我頭一次知道她還有個弟弟?！澳銈円ツ膬?？ ”她回答得很簡單：“我和弟弟到黑龍江去插隊，回來看我爸爸。他上星期就被送到河南一個農場勞動去了。 我們事先不知道，白跑一趟，打算今晚返回黑龍江。”這姐倆的景況可想而知。我問：“你們你們吃東西了嗎，這么冷。”她和那男孩兒都沒說話。我領這姐弟倆到車站的日夜食堂吃包子。我買了許多，那男孩子見到熱氣騰騰的包子端 來，毫不掩飾自己的饑餓，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只顧吃，也不說話。我問他叫什么，他仿 佛騰

59、不出嘴來說話，簡梅替他說：“他叫簡松?！闭f著解去頭巾，她依舊很美，室內的暖氣 使她臉頰的氣色微微變紅。她是那種真正漂亮的姑娘，淡妝濃抹總相宜，不會因衣著破舊而 顯得寒酸，也不會因華服盛裝而顯得艷俗。此刻她很少說話，手捏一個包子，微微張開唇齒 一點一點吃，好象在品嘗。“你盡量多吃呀！我說。她反而揩下包子說：“我剛才吃飽了?！本筒辉俪粤?，把自己碟里的包子都給了弟弟。 簡松也不推讓，頃刻一掃而光。“你們在黑龍江生活得怎么樣？ ”“好唄：”她帶著冷冷的嘲弄說。她始終垂著頭，沒抬眼看我。大概由于剛才發(fā)生的事，她不好意 思正眼瞧我了。我也萬萬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碰到她。這樣我們就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了。她 默默

60、地從衣袋摸索出伍角錢，放在我面前說：“剛才你替我還了那人伍角錢。還給你！ ”?！斑@”“謝謝你。我們該走了?！彼@才抬起臉來，所給我的感激微薄得很。我不怨她。我懂 得，一個受傷的自尊心會怎樣頑強的自衛(wèi)，相反我有點可憐她了?！澳銈內卞X吧！我可以支援你們一點。”我說。“不，我不需要任何人施舍?！彼f。實際上，她在認出我之前，向我討錢時，不正是向我尋求施舍？“算借的，將來還，行嗎？人生無處不相逢，早晚還會碰面的?！蔽艺f得很誠懇。拿出四十元錢遞給她。她猶豫半天，好象在決定做一件分外艱難的事。然后慢吞吞地、艱難地、尷尬地向我張 開手，接過錢，同時給我一個目光。我真不愿意看見一個好強的人給我這樣的目光。這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