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多情”的迷宮

走出“多情”的迷宮孫文輝

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下闋云：“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不少學(xué)者指出，其中的“多情”一詞當視作“多情之人”的省稱，即如柳永“多情自古傷離別”句之“多情”，屬性狀借代。那么，此多情者究竟意指何人呢？啟功先生認為：“‘多情’者，謂周郎之多情也。以彼之英發(fā)，見我之早衰，自應(yīng)相笑?！雹俪诸愃朴^點者也將前句“故國神游”的主語設(shè)定為周瑜，意謂周瑜的魂魄重游赤壁故地的話，志滿情豐的周郎必當取笑詞人的“早生華發(fā)”。如此釋讀，似乎保持了本詞下闋主體（周瑜）敘述的一貫性，卻忽略了詞人在耽于“遙想”公瑾神采和偉業(yè)之際忽而召其魂魄前來的突兀感。再者，雖說蘇軾為渲染周瑜的英雄風(fēng)采而點配了“小喬初嫁了”，但因此就將周瑜符號化為“多情”者，未免以偏概全、輕重失當。即使將“多情”的內(nèi)涵進一步擴充為“年少有才、情場得意、戰(zhàn)場騁志”之類，以如此“多情”之主人公來取笑“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的詞人，猶土豪揶揄癟三，也只能顯出周瑜為人的淺薄和蘇軾所追慕的人生境界的淺狹。

這樣算來，詞中明言敘及的人物里，堪稱“多情”的便唯?！靶獭绷恕９粼凇蹲x詩札記四則》中浪漫地想象，這一場盛大的“故國神游”既有周瑜、諸葛亮的出場，也有小喬乃至東坡本人的參與。拋卻人物間的歷史年代因素，四人中數(shù)小喬最年輕，而東坡最年長，“多情”的小喬便忍不住訕笑東坡的白發(fā)了。②許是“多情”一詞天然的女性質(zhì)地，像許淵沖這樣的漢譯英名家也有意識地將“多情應(yīng)笑我”譯作Senti-mental,hiswifewouldlaughtosay。③不過，讓恰值夫貴妻榮、青春靚麗的小喬去嘲弄一個老邁無成的貶謫之人，未免過于冷酷，也有失一位儒將夫人的身份與涵養(yǎng)。畢竟明笑他人、暗炫自家夫婿的做法太小家子氣，大大折損了人物應(yīng)有的格調(diào)，假使蘇軾為此自卑、煩惱，那更是俗物一個了。況且，在詞人的歌詠中，周瑜是主角，與之對應(yīng)的是蘇軾自身，小喬只是陪襯周瑜而己，關(guān)鍵點解讀不宜節(jié)外生枝?？晒纤坪踹€嫌不夠熱鬧，又從“羽扇綸巾”處附會出一個諸葛亮來，并臆想東坡也穿越時空，與他們會聚在一塊兒。這樣，四人神游故國便不啻八仙過東海了，個個逞強斗能，嬉笑鬧騰，致使“多情應(yīng)笑我”中詞人深沉的自我慨嘆意味蕩然無存。

多年以后，臺灣學(xué)者呂正惠先生依據(jù)鄭騫《詞選》里的相關(guān)注文又拋出了一個新人耳目的觀點。他認為，“故國神游”當指東坡做夢回到了故鄉(xiāng)眉山，“多情”則指其早年亡故、歸葬眉山的元配王氏。④此論一立，頗似考古上的獨家新發(fā)現(xiàn)，大有挑戰(zhàn)其他流行釋讀的架勢。不過，稍事推敲，呂先生的幾處論證并不能使人充分信服。譬如，他對人們將“故國”釋為“舊地（赤壁古戰(zhàn)場）”很不以為然，覺得蘇軾當時就站在赤壁舊地，何來“神游”呢？其實，此處的“神游”與下闋首詞“遙想”的呼應(yīng)，也是詞人遙想內(nèi)容賴以呈現(xiàn)的獨特視角。蘇軾確實“身”在“人道是”的周瑜之故國，但這并不妨礙他“神”思故國之周瑜。本來，游遺址思先人就是人類的一種極普遍、極自然的情感反應(yīng)，也是懷古詞作的常規(guī)寫法。所謂“故國神游”，實乃詞人在空間維度上的時間性想象，他身游的是地理之赤壁，神游的卻是歷史之赤壁，即三國風(fēng)云中周瑜所建立的不世功業(yè)。再如，呂先生引經(jīng)據(jù)典以強調(diào)《念奴嬌·赤壁懷古》不是純粹的懷古詞，而是借古詠懷之作，即借周瑜隱襯蘇軾自身。此言固不虛，但由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索隱出東坡當年“十九娶王弗，廿一中舉”的履歷來，未免橫生枝節(jié)。更甚者，周瑜赤壁一戰(zhàn)名垂千古，而蘇軾“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兩相對比里突然冒出一個亡妻來取笑“我”的一事無成和白發(fā)徒生，很大程度上破壞了原詞“懷瑜傷己”的整體架構(gòu)，削弱了詞人悲慨情感的純一性和深沉性，猶似匹婦責(zé)難匹夫之沒出息，墮入了庸常世界的俗趣。

至于林庚、馮沅君兩先生將“多情”泛解作“關(guān)心他的人”，亦不過是對鄭呂“王氏”說的擴大化而己，依舊沒有準確揭示出蘇軾賦予“多情”一詞的特定涵義。

要言之，上述關(guān)于“多情”的解釋本質(zhì)上都是孤立地就詞猜詞并自圓其說，未能從全詞作為一個有機整體的高度去觀照“多情”獨特的意蘊處境。就抒寫重心而言，蘇詞上闋及下闋“遙想”句至“灰飛煙滅”句，主寫周郎之赤壁與赤壁之周郎，周瑜是主，在明處，而詞人是賓，在暗處；“故國”句至篇末，著一“神游”收束前文，自虛境跌入實境，由思古懷人轉(zhuǎn)入撫今悼己，詞人反賓為主，周瑜則悄然隱沒于“我”之中了。顯然，“多情”一語正處于全詞主賓易位的節(jié)點上，此“情”雖激發(fā)于周瑜之事，卻內(nèi)歸于蘇軾之心，是詞人面對如畫江山和風(fēng)流人物意識到了個人的人生處境而生發(fā)的復(fù)雜喟嘆，是全詞少有的蘊藉之處。因此，“多情”的含義亦須從東坡本人豐盈的生命情感狀態(tài)里去索尋，而非妄解作某某人。很多大家將“多情應(yīng)笑我”釋作“應(yīng)笑我多情”的倒文，正是注意到了“多情”一語在此處言志述懷的功用。

不過，如何理解作為形容詞的“多情”的具體意蘊，人們依然莫衷一是。有人受詞中英雄配美人的敘述結(jié)構(gòu)的影響，將“多情”解作男女間的喁喁私情，似又折回到了“王氏”說?？墒?，無論在現(xiàn)實世界抑或文本世界，東坡終究不是耆卿那般的風(fēng)流情種，即便專題抒寫與王氏的伉儷深情（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他也恪守著人倫的界限。況且，在一首借山川詠懷抱的豪放詞里任笑嘆卿卿我我之情泛濫，未免有失分寸。也有人釋“多情”為“善感”，即“容易引發(fā)感觸”的情緒特征，個中的軟弱無奈之味確可與周瑜的自信倜儻之姿形成鮮明的映襯，從而增強詞人“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的失敗感?？蛇@樣的釋讀只凸顯了“多情”的功能性狀，幾乎架空了“多情”的內(nèi)在意蘊。更有甚者，干脆將“多情”泛解為“人生的種種感受”或“感情太豐富了”，致使原本豐富獨特的“多情”的面目變得模糊莫辨。綜而觀之，諸如此類的關(guān)鍵詞意蘊探尋酷似詞典釋詞，只注意義項的常規(guī)性與普適性，卻忽略了特定語詞在前后語鏈間的有機聯(lián)系以及由此生發(fā)出來的獨特況味。

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引有向巨原語，言蘇門四學(xué)士之黃魯直嘗手書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全詞，其中今本“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句書作“多情應(yīng)是笑我生華發(fā)”。這大概是東坡初稿上的詞句，姑不論句中“前四后五”或“前五后四”的句讀之別（其實兩者的區(qū)別對詞意的影響微乎其微），單看“應(yīng)是”一語即能見出“多情”與“生華發(fā)”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修改稿在語詞上略有增刪，表達也愈發(fā)飽滿暢達了，但其間的邏輯聯(lián)系并未根本性改變。朱純深教授敏銳地捕捉到了修改稿語詞背后微妙的語蘊關(guān)聯(lián)，以一支生花妙筆譯道：Imustlaughatmyself:lettingsentimentsgrow/lntogreyhairs,toosoon。⑦該英譯清晰地勾勒出了蘇句的情感肌理：笑(laugh)——多情(sentiments)——華發(fā)(greyhairs)。尤值稱道的是，朱教授用growinto（含種子漸漸發(fā)芽生長成植物的意味）來連接senti-ments和greyhairs，愈加形象地展現(xiàn)了“多情”的種子悄無聲息地萌發(fā)出絲絲縷縷“華發(fā)”的全過程，可視可觸亦可感，極具文學(xué)性。

可以說，無論是蘇軾的初稿，還是朱純深的英譯，都為我們破解“多情”之謎提供了一條獨到而又合理的思路：“多情”為里，“華發(fā)”為表；“多情”是因，“華發(fā)”是果。正如蘇軾在《宿州次韻劉涇》詩里所云：“多情白發(fā)三千丈，無用蒼皮四十圍?！币虼耍蟆岸嗲椤钡膬?nèi)蘊，不妨由表及里、自果溯因，從“華發(fā)”處入手。不言而喻，人生白發(fā)緣于生命機體的衰老，乃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東坡為此“多情”，自然有對生命美好的留戀，也有對生命短促的無奈，但這樣的感觸與常人的普遍經(jīng)驗并無不同。要貼近獨屬于蘇軾“這一個”的“多情”，我們還須特別關(guān)注“早生華發(fā)”中的“早”字，也就是本詞修改稿里特意增補的語詞。倘若“華發(fā)”是伴隨著生命衰竭的節(jié)奏自然而然生出來的，那么以東坡向有之曠達是不易產(chǎn)生如此“多情”之感喟的。詞人高調(diào)地嘲笑自己“早生華發(fā)”，與其說戚戚于“生華發(fā)”的生命現(xiàn)實，毋寧說耿耿于“華發(fā)不該生而生”的人生遭遇。據(jù)載，蘇軾作《念奴嬌·赤壁懷古》時業(yè)已45周歲，照宋時的平均壽命，也算邁入老境了，在此等年紀發(fā)染霜白并不見得有多“早”。但詞中東坡自言其“早”，只能說明在他的潛意識里滿頭“華發(fā)”不是歲月染就的，而應(yīng)由功業(yè)與年齡的反向錯位所致。如果將功業(yè)隨年齡的增長而增長視作順遂的人生模式，那么功業(yè)劇增而年紀輕輕的人生便是驚偉的（如周瑜），功業(yè)空蝕而年歲徒增的人生則是悲愴的（如蘇軾）。東坡強言“早生華發(fā)”，意即在壯懷難酬的現(xiàn)實面前依然不愿白白地老去，實出于生命里某種偉大的不甘和焦灼。子日：“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論語·子罕》）可蘇軾竟罔顧這般生命現(xiàn)實，一廂情愿地沉湎于“故國神游”之中，對以周瑜為載體的功業(yè)世界傾慕不已，豈非“多情”？

當然，就此將“多情”理解為東坡對建功立業(yè)的魂牽夢縈，還是有點粗泛的。中國古代士人對人生功業(yè)的期待各有不同：有的追求現(xiàn)實世界里的權(quán)勢名位，如信奉“書中自有千鐘粟”之流；有的做著改天換地以一展文韜武略的梟雄夢，如欲“贏得生前身后名”，只“可憐白發(fā)生”的辛棄疾。可考察蘇軾一生的行止以及其他文本所呈露的心靈世界，他既不是凡庸的祿蠹，也不是卓犖的梟雄，而是一個處困厄而一飲一食未嘗忘其君的杜子美。據(jù)說，宋神宗曾讀及蘇軾“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句，感嘆：“蘇軾終是愛君！”⑧而這種愛也是其來有自的?！端问贰ぬK軾傳》記有蘇軾由常州團練副使破格拔擢為翰林學(xué)士后，與宣仁后的一段對話。后問軾：“何以遽至此？”蘇軾一一估猜，宣仁后一一否定，終末道出：“此先帝（指神宗）意也?！碧K軾聞之“不覺哭失聲”。⑤此后，無論遭受多么深重的禍患，蘇軾念茲在茲的總是“主恩未報恥歸田”（《喜王定國北歸第五橋》）、“國恩未報敢不勤”（《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盤為壽》）。因此，東坡心中的功業(yè)很大程度上是以償報君恩為刻度的，正如“故國神游”中周公瑾之于孫氏兄弟。當然，東坡絕非唯君命是從的愚忠之徒。相反，他常揣著一顆純良之心忘軀極諫：“臣非不知陛下必已厭臣之多言，左右必已厭臣之多事，然受恩深重，不敢自同眾人，若以此獲罪，亦無所憾。”（《論邊將隱匿敗亡憲司體量不實札子》）當王安石的青苗法被地方官吏歪曲執(zhí)行而蛻變?yōu)楣俑氜D(zhuǎn)放高利貸以攫取巨息的苛政時，東坡甚至不惜犯顏責(zé)君：“夫陛下茍誠心乎為民，則雖或謗之而人不信；茍誠心乎為利，則雖自解釋而人不服。”⑩可見，東坡的忠君思想里烙著鮮明的國家立場和強烈的民本意識，其回報主恩的途徑與指歸皆為濟世澤民。

概言之，《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多情”乃詞人糅入了君臣恩遇的淑世情懷，是素以曠達之姿聞世的蘇軾的未能擺脫處。東坡在詞中自笑多情，一方面猶“望美人兮天一方”的蘇子，對君充滿了忠愛眷戀之情；另一方面又如“荃不察余之中情兮”的屈子，對君含著怨憤牢騷之意。就在這亦愛亦怨的纏綿狀態(tài)里，一個血肉飽滿的人間蘇軾便誕生了。

①啟功《坡詞曲解》，見《啟功叢稿·題跋卷》第186頁，中華書局1999年。

②郭沫若《讀詩札記四則》，《文藝報》1982年第11期。

③許淵沖《唐宋詞一百首》（漢英選譯）第151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24年。

④呂正惠《浪淘不盡是多情》第97頁，《讀書》2024年第6期。

⑤林庚、馮沅君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第640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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