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水謠-中國鐵道出版社

從一片葉子里諦聽江河

從一塊石頭中觀望火山

密水謠

管清志◎著

中國鐵道出版社有限公司

圖書在版編目(CIP)數(shù)據(jù)

密水謠/管清志著.—北京:中國鐵道出版社有限公司,2022.6

ISBN978-7-113-28759-7

Ⅰ.①密…Ⅱ.①管…Ⅲ.①詩集-中國-當代Ⅳ.①I227

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shù)據(jù)核字(2022)第007582號

書名：密水謠

MISHUIYAO

作者：管清志

責任編輯：孟智純編輯部電話：(010)63549485

封面設計：閏江文化

責任校對：孫玫

責任印制：趙星辰

出版發(fā)行：中國鐵道出版社有限公司(100054，北京市西城區(qū)右安門西街8號)

印刷：中煤(北京)印務有限公司

版次：2022年6月第1版2022年6月第1次印刷

開本：880mm×1230mm1/32印張：5.5字數(shù)：101千

書號：ISBN978-7-113-28759-7

定價：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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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一、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牧羊少年/?3

棉花地/?5

掏耳朵/?6

山望記/?9

百鳥園/?11

空柜子/?12

石頭記/?14

紙上的愛情/?16

鑰匙/?17

寂靜之夜/?18

今夜我們翻花繩/?19

峨嵋村的黎明/?20

當一場雨繞過了我的故鄉(xiāng)/?21

春風劫之:疃里的母親/?22

給奶奶讀一封來自遠方的信/?23

稻草人/?25

打碗花/?26

鄉(xiāng)村，那些閃光的事物/?27

母語：一條河的流淌是從屋檐開始的/?28

米水河之歌/?29

歸來歌/?31

I

摸黑出行的人/?32

過麥季/?33

密水謠/?34

寫給一只螞蟻/?35

不敢高聲語/?37

反芻之境/?38

橋，并不是過河者唯一的選擇/?39

樹樁/?42

漂/?44

鄉(xiāng)村醫(yī)生/?46

籮/?47

鄉(xiāng)村的秘密/?48

蘆葦/?50

采石場/?51

螞蟻上樹/?53

野孩子的春天/?54

香椿胡同口的孩子/?55

石臼/?57

我和故鄉(xiāng)單純得只剩鄉(xiāng)愁/?58

沉默的瓦盆/?60

有些黑暗是明亮的/?61

為何一到秋天我就想起故園/?62

作為一粒種子/?63

木頭里的信仰/?65

二、從一片葉子里諦聽江河

雨下了一整天/?69

折子戲/?70

II

青春卷宗001號的失火事件/?72

時間簡史/?73

一件無人認領的行李/?74

臺下巷/?75

盲道/?76

城市盆栽/?77

我們談論著的一場雪/?78

車過磨盤嶺/?79

借一張紙飛翔/?80

誰在南山喊月亮/?81

夜雨寄辭/?83

歸去來辭/?85

靜物/?86

河上/?88

他坐在我對面/?89

鉆火圈的人/?90

疼/?92

與風對話/?94

野塘落雪/?95

今夜，暴雪將至/?96

稀松園記事/?97

泥老虎/?98

一根火柴的理想/?100

時間切片/?102

秋夕辭/?104

和安生在濰河邊談到流逝/?106

公園的長椅上住著一片落葉/?107

沙畫/?108

III

黑鳥/?109

老虎圖/?110

各自悲歡/?112

孤獨癥候群/?113

五月/?115

村莊/?116

母親坐在鋼琴旁/?118

鳥語或不安之書/?120

光影之間/?122

秋光/?124

幸福橋/?125

九張面孔/?127

我與你的關系是多么親密無間/?129

云子/?131

我從九千米高空路過你的家鄉(xiāng)/?133

再見，西雙版納/?135

昆明雨霏霏/?137

打更人/?139

你在秋風中等什么/?140

蝴蝶印信/?142

庚子歲末補記：東武吟/?144

離開元元的第四個夜晚/?147

三、一個人去管城

一個人去管城/?151

后記：站在村口，我依然是個孩子/?167

IV

一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牧羊少年

善良的姐姐

已于去年臘月出嫁

酗酒的父親，如一截木樁

倒在三月的麥田里

那時候，麥子正灌漿

拔節(jié)聲可聞

牧羊少年不流淚

白天，他坐在田埂上

口里銜著一根狗尾草

一會兒看羊，一會兒看天

羊，在不遠處

慢慢啃著白云，眼睛里

蓄滿了透明的湖水

夜里，牧羊少年不肯睡

他關上門栓，掛好了羊鞭

躺在羊圈旁的排子車里

數(shù)星星——對著天空小聲說話

把昏昏欲睡的那一顆星星

喚得锃亮锃亮

他和小羊沉浸在黑暗中

一些光亮撲扇撲扇

3

密水謠MISHUIYAO

后半夜，星星

雨一樣落進米水河里

牧羊少年獨自啟程

他咩咩地叫著

走向田野，走進天空

走啊走，一會兒他就不見了

他的羊群也慢慢失散

一羊在南山

二羊在河灘

三羊在身邊

4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棉花地

我在一小片棉花地旁停下車

閉上眼睛，試圖彌補

昨夜在喧囂中失去的睡眠

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是一塊堅硬的鐵

小小的棉花地

是它最柔軟的部分

這鄉(xiāng)村的盡頭

城市的邊界

棉鈴在無聲地生長

一些秧蔓爬滿四周的鐵絲網(wǎng)

“啪嗒，啪嗒”

露水滴落，悄然滲入土地

一粒棉鈴就是一顆小小的心臟

懷惴著潔白與溫暖

接下來的夢里，母親

或者愛人，輕輕摘取了它

5

密水謠MISHUIYAO

掏耳朵

給我掏耳朵的那個人

是個啞巴，按輩分

他是我的爺爺

他對我變換著鬼臉

用手比量著我的身高

我跟他打招呼

只需要摸摸下巴

做一個捋胡子的手勢

他就心領神會

我指一指耳朵

然后俯身趴在他腿上

他用一根細的秸稈

慢慢探入我身體內部

癢癢的，很舒服

耳屎很快被清理掉了

米水河的流淌聲

繡眼鳥叮當?shù)镍Q叫

變得干干凈凈

不知不覺

我的啞巴爺爺

已經(jīng)死去二十多年

我的下巴上

6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長出一層一層的胡茬

我的耳朵里，用不了多久

就被現(xiàn)實塞滿了污垢與嘈雜

我只有在暗處，一個人

默默地清理著它們

有一次，我試探著

用鋼制的耳勺

伸往耳朵的更深處

先是掏出了幾塊堅硬的沙粒

然后從里面，又掏出了

一些機器的嘶鳴

一些不時髦的音樂

掏出了許多喋喋不休的嘮叨

掏出了一些血結成的痂

以及許多贊美的、詛咒的言辭

掏出了幾塊失散的骨頭

和不小心流進去的一滴水

掏出了一摞歷史課本

和一本先人留下來的經(jīng)書

再往里面掏去

掏出了一些穿過窗欞的風

草房子屋檐落下的雨滴

掏出一只遺失多年的膠鞋

一根五色絲線與蚯蚓的對話

——絲線是端午壓在石頭下的

掏出了那個名叫秀秀的少女

桃花樹下嚶嚶的哭泣

7

密水謠MISHUIYAO

掏出了二十多個小孩子

在破舊的教室一起發(fā)出的

瑯瑯讀書聲，掏出了

一些遙遠的鳥啼和蟲鳴

最后，掏出的

是啞巴爺爺留在里面的

關乎世間聲音的所有秘密

8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山望記

（一）

白雪覆蓋的山頂有人來過

凌亂的腳印里

有蜥蜴與蝴蝶的蹤影

這里比山下更安靜一些

經(jīng)年的松塔落下，時間炸裂

讓山有了輕微的戰(zhàn)栗

一些炫耀的顏色是為寒冷而生的

火棘和山茱萸

火紅的果實被采集

用來裝點餐桌或愛人的鬢角

一陣西風吹來

雪意四散，萬竅俱鳴

無數(shù)白色的馬掠過天空

七棵樹，乘著暮色爬上山的北坡

（二）

山下的茅屋為秋風所破

敞口的鳥巢下一扇舊的木門

許多年來，一直虛掩著

9

密水謠MISHUIYAO

至今，命運的薄涼依然籠罩村莊

感動于尚未返青的麥地旁邊

留有一塊小小的花田

母親的刀埋在谷墩子里

父親和牛羊躲在暗處

一起反芻著不堪的命運

天越來越黑，星星落進村子

那些善良的火苗，那么小

在人間，搖搖欲墜

10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百鳥園

鸚鵡在說話，百靈在唱歌

灰鴿子嘀嘀咕咕

一大堆聲音在竊竊私語

游人如織。在百鳥園

我是最孤獨的一只

我的內心，赤裸著

暴露在群鳥的目光之下

我試著抖了抖滿身的灰塵

把隱藏在皮膚之下的羽毛

一點一點舒展開來

我銹蝕的喉嚨里

有封鎖已久的金屬

我越來越大聲

越來越大聲說出的心里話

漸漸掩蓋住了

人間發(fā)出的笑聲

11

密水謠MISHUIYAO

空柜子

一個空柜子

里面發(fā)出敲打的聲音

每次只有三下

我至少聽到過三次

聲音雖不大，但清晰

干脆。每一下

都如同敲打胸膛

首先，這肯定不是

來自磨牙的老鼠

或其他的動物

舉目四望無人，唯有

一只蒼蠅

正作壁上觀

空柜子，一直擺放在

老房子的旮旯里

厚厚的灰塵密布其上

柜子簡單大方

甚至看不出任何花樣

木頭香氣內斂

紫銅掛件

早已失落多年

12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據(jù)說，黑色的柜子

是奶奶許多嫁妝之中

最不起眼的一件

也是我唯一熟悉的一件

記得父親幾次要把它

重新涂上顏色

或者干脆變成火焰

讓它消失

他的想法，止于

奶奶眼神之中

哀婉悱惻的眷戀

敲打聲又響了

我忍不住再次打開它

柜子像張大的嘴

里面依然空空蕩蕩

角落蜷縮著奶奶生前

幾件褪色的衣服

衣服下面，有一封已經(jīng)泛黃

卻尚未啟封的信

13

密水謠MISHUIYAO

石頭記

那一年，我和一群七八歲的孩子，

氣喘吁吁，爬上了村子南邊的山頂。

視野不斷開闊，熟悉的一切

比例都發(fā)生了改變。

我發(fā)現(xiàn)村莊很小，道路很長，

趕路的人如螻蟻一樣。遠方

一下子被拉在眼前，觸手可及。

我們的喊叫鉆進巖石，

一次次用力拋出的石頭，

完成了短暫的飛翔后，

輕飄飄，落入腳下的山谷。

四十年后，帶著身體里的疲憊和彷徨

我獨自一人來到山頂，

坐在石頭上面，一言不發(fā)

凝望著山下的村莊。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村子很大，

很多人用盡了一生都沒走出去。

道路很短，走著走著

便是盡頭。山梁另一側

靜靜隆起一座又一座的土丘。

端詳著隨手撿起的一塊石頭，

奇特的形狀讓我暗自驚詫。

14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它曾經(jīng)被八歲的我

用力地拋向山谷?？墒侨缃?/p>

石頭或許不知道，再次撿起它的

早就已經(jīng)不是那年的我。

我相信，在這萬物嘈雜的塵世上

存在著兩塊一模一樣的石頭。

當然，我更傾向于另一種答案

——是誰又把它，從谷底重新帶回了山頂。

無數(shù)童聲從巖石中溢出，四下回響。

草，無風自舞。

山下的老房子里，

我那個名叫石頭的小伙伴

正在制造明滅的燈火

和斷斷續(xù)續(xù)的炊煙。

他曾經(jīng)告訴我，村子里的樹

有腿，山頂?shù)氖^有根。

15

密水謠MISHUIYAO

紙上的愛情

我與一張紙多么相似

——皆為草木之身，潔白又單薄

我們相互信仰著命運

我攤開它時，它也攤開了我

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字：“我”

我和一張紙，就這樣

合二為一，不分彼此了

第二個字，我考慮了很久

黑暗中，我摸到了自己的肋骨

探測到了血液里的不安

最終，還是寫下了一個“愛”字

有了這個字，我的方向有了指引

所有的行為有了積極的意義

——紙上，變得躁動

第三個字，我毫不猶豫寫下了“你”

世界，從此不是一個人的了

三個字落在紙上，相互依偎

讓萬物有了靈性

讓一張紙無限延伸

讓我的心，天空一樣博大

16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鑰匙

兩把鑰匙，掛在我腰上，叮當作響

一把，我給他起名叫現(xiàn)實

它有華麗的紋理，打開的門里

盛放著我當下虛榮又茍且的肉身

另一把，名叫理想

它時隱時現(xiàn)，常常在深夜

把我拉進空曠的荒野

有時候，兩把鑰匙混淆了身份

我拿著現(xiàn)實的鑰匙去開理想的門

我的額頭上布滿傷疤，白色的墻壁

一道一道，刻著深深的劃痕

17

密水謠MISHUIYAO

寂靜之夜

山影參差，月亮升起

梧桐樹葉落下

杜鵑與烏鴉一起鳴唱

秋意四合，水一樣劃過大地的皮膚

讓一個叫峨嵋的村子

不斷陷入更大的荒涼之中

村子里，還有一扇門沒有被關緊

吱吱嘎嘎，扇動著風

和一些不知來自何處昏暗的光

——一個人影快速地閃了過去

舊風箱喘著粗氣，一只蝙蝠在暗處咳嗽

只有月亮能治愈村莊身體深處的隱疾

回家的小路明晃晃地亮著

收割好的玉米堆放在場院中間

假寐的人，已經(jīng)藏好了自己——

在一間間石頭房子里，或者

在峨嵋村后一座座隆起的土堆里

18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今夜我們翻花繩

放棄一些不必要的修辭

放棄一些觸不可及的理想和信念

放棄窗外升起的所有焰火

放棄酒杯和友誼

放棄山坡上成片的棠梨

放棄開滿花的石榴和蘋果樹

今夜，我們翻花繩

我們用十根手指捏、勾、挑、撐

相互在一根繩子上制造花樣

我們只享受簡單的歡愉

鐘情于小小爭執(zhí)帶來的緋紅

四只手，就這樣翻著花繩，來來去去

就像翻著一天一天平常的日子

19

密水謠MISHUIYAO

峨嵋村的黎明

峨嵋村的黎明和仁厚村

是不一樣的，和岳陽村、寨里村

也是不一樣的

霧氣之中，村子帶著一身睡意

守夜的人，哈欠尚在醞釀

看家狗只是懶惰地抬頭，盡管它

聽見一個陌生人的腳步聲

米水河依舊緩慢地蠕動

逆流而上的柳葉魚、蘆葦?shù)穆淙~

夏日瘋長的浮萍和菖蒲

都被它帶走了，一起帶走的

當然還有蛙鳴和一些陳舊的時光

魚肚白是一個少年發(fā)現(xiàn)的

黎明到來之前，身體里的撞擊聲

讓他決定放棄睡眠，朝拜般一步一步

登上峨嵋村后山頂

除了魚肚一樣白的顏色，他還發(fā)現(xiàn)

此時的天地其實就是一只巨大的魚

太陽，是降臨人間的第一聲啼哭

20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當一場雨繞過了我的故鄉(xiāng)

當一個人，站在空空的屋檐下

燕子沒有歸來，房梁坍塌，壓在他心上

當一只蝴蝶，困斃于墻角的蛛絲

遍體的霓裳慢慢地褪去華麗的顏色

當我未曾謀面的鄰居小姐姐

二十歲的時候，咬著牙，遠走他鄉(xiāng)

當我那個長期被病痛折磨的鄉(xiāng)親

放棄治療，顫抖著，在同意書上簽字

——走投無路的父親，決定

用飛翔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一場雨，最終繞過了我的故鄉(xiāng)

答案，就在顯而易見處

詩人決定不再思考

蹲在泥濘的路邊，號啕大哭

21

密水謠MISHUIYAO

春風劫之:疃里的母親

昨夜乍暖還寒的大風里

肯定有什么東西乘機而入

我的體內，一場冷與熱的拉鋸戰(zhàn)

正持續(xù)進行著

沒完沒了的大風

吹醒了幻滅的夢魘

與失血家園里的五種事物

擦出七種顏色的火光

疃里的母親扎好頭巾

沿溝底去修繕籬笆

翻種羊角蔥、線豆、春韭

晚上，她摩挲著兒子發(fā)燒的額頭

用六十二度的燒酒

用力搓他的掌心與腳心

空閑時，她一言不發(fā)

漿洗、捶打、晾曬

蒙上了季節(jié)灰塵的衣物

把它們飄蕩在春風里

為了迎接春天又一次的到來

她還有兩眼淚水

和一顆簡單純粹的心

準備著隨時被感動

22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給奶奶讀一封來自遠方的信

那一年，春天來得早

南來的風兒，也格外清涼

它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輕輕翻動南山與北嶺的卷宗

鉆進漫山遍野草木的體內

土坯房子拉扯著不緊不慢的炊煙

陽光溢滿天井，叫醒了

去年七月，馬齒莧

在院子角落里藏起的種子

水缸里注滿了干凈的井水

幾只麻雀落在晾衣繩上，來回晃動

鍋里的飯，還沒有熟

墻隙中，一些蟄伏已久的昆蟲

探頭探腦，出出進進

那一年，用來打麥的場院

早已收拾得妥妥當當

碌碡，和父親一樣緘默

——父親一樣具有石頭的特質

蹲在一邊，不說話

兩只蘆花雞，慵懶地躲進

草垛后的陰影里小憩

我喂養(yǎng)了兩年的那只母羊

生下三只濕漉漉的羊羔

23

密水謠MISHUIYAO

母親端來一盆溫水

小心擦拭它鼓脹的乳房

帶血的胎衣

就掛在菜園的籬笆上

那一年，大病初愈后的奶奶

在窗前種下的月季花

一朵朵，開得絢麗

她那老式花格玻璃窗

有一小塊地方，看上去

擦拭得更加明亮

神龕前的香火熏白了

奶奶頭上的最后一根黑發(fā)

同時，她也令她供奉的神靈

說出了時光的答案與真相

小羊咩咩地叫

母羊目光溫良

令奶奶牽腸掛肚的還有——

一些親人的消息

仍在匆匆趕來的路上

24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稻草人

一個稻草人，埋伏在故鄉(xiāng)的田埂上

它早已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高于泥土，低于天籟

而時光卻繼續(xù)淘洗、漂白著它空蕩蕩的身體

顆粒歸倉。耕種人的身影漸行漸遠，不遠處的村莊里

每一粒糧食，都住著一滴它守護的雨水

莊稼收割后，稻草人更像一個手持經(jīng)幡的招魂者

它的喊叫，呼之欲出。它肩膀上，落滿了饑餓的鳥鳴

曾有兩只蝴蝶，在它身邊翩翩起舞，逗留良久

它腳下的陰涼里，一條失去尾巴的四腳蛇

放下了驚悸不安的心事，正產(chǎn)下它橢圓形的卵

孤獨的稻草人，曾無數(shù)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仰望過璀璨的星空，也凝視過人間的燈火

昨夜，風馳雨驟，電閃雷鳴，讓它恍若回到前世

——在那條著名的大江之上，它屹立于江心的船頭

箭矢，穿過歷史的迷霧，暴雨般襲來

25

密水謠MISHUIYAO

打碗花

大地是一個碩大的魔方，只有掌管季節(jié)的神

才有無窮無盡的力量，不斷扭動著它

才能讓它持續(xù)地變幻出五彩紛呈的面孔

一朵小小的打碗花，盛開在故鄉(xiāng)廣袤的田野上

仿佛一滴粉紅色的血液，滲入到了故園這一頁

五彩繽紛、無邊無際、血淚交織的紙張里

與攀附在窗前籬笆上與人欣賞的喇叭花不同

矮小的打碗花，只是一株無關緊要的雜草

它雖失血過多，臉龐卻依舊保留著初始的忠貞

它體內，含有小劑量輕微的毒——它的美也是這樣

我與它在一條瘠薄的田埂上，相遇并凝視

來自季節(jié)的長風，緊一陣，松一陣

刮過內心篤定的我們

26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鄉(xiāng)村，那些閃光的事物

從對面山嶺上，推獨輪車的鄉(xiāng)親

穿著一雙破舊的解放鞋

一路小跑下來

雜蕪的蒿草，給他讓出了一條小路

獨輪車上，誠實穩(wěn)重的糧食

讓他的步履更加穩(wěn)健起來

他踮著腳，蹚過米水河的淺水區(qū)

四月的河水，有了一絲暖意

不忍心淹沒他高挽的褲腳

波紋里的碎玻璃耀得他眼花

面對眼前出現(xiàn)的陡坡，他再一次

努力弓起瘦弱的脊背

一九八四年，春夏之交

“上蒼保佑吃飽了飯的人們”

已近黃昏，山村被太陽用黃金包圍

推著獨輪車的鄉(xiāng)親

遠遠看見一個背書包的少年

一蹦一跳，迎面走來

獨輪車把上拴著兩只翠綠的蟈蟈

此刻也“吱吱”叫了起來

他抹了把臉，干澀的眼角，頓時

釋放出一些小小的閃電

27

密水謠MISHUIYAO

母語：一條河的流淌是從屋檐開

始的

整天在一條大河的下游酣睡

不斷嘗試著各種動作

俯躺、側臥、仰面、蜷縮

很多年了，沒能摟住一絲南來北往的風

卻仿佛是一滴水，被暗藏在

大河中的一張網(wǎng)死死困住

——網(wǎng)的空隙時大時小變化著

河水清澈，不斷消逝與重生

河面波紋粼粼閃動

有一天，在迷糊和掙扎之際，忽然從

河水的晃動中聽見一些久違的耳語

莫非故鄉(xiāng)的小河流到了這里？

它那么矮小、曲折，還時常斷流干涸

——恍惚中，我從中辨認出母親的聲音

溫柔、隱忍、質樸、平常

略帶粗糲、絮絮叨叨

我曾在十六歲那年陰雨連天的日子

細數(shù)過老家屋檐滴下的雨水

母親依偎在窗欞后，借著熹微的光

一針一線為明早要趕路的人納著鞋底

屋檐下，幾只乳臭未干的雛鳥

啾啾啁啁，正渴望著飛翔

28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米水河之歌

剛開始，米水河還是一個

身材瘦小的孩子

她小聲唱著歌

從麻姑嶺上，一路蹦蹦跳跳

小跑了下來

她曼妙的身姿

繞過了一個個村莊

把田野，分割

給了不同的姓氏

當她經(jīng)過一個

叫石浪頭的地方時

呼吸變得湍急

并發(fā)出了一場大雨來臨前

才有的嗚咽聲

近處，樹木氤氳

遠處山巒層疊，輪廓分明

鍍金的河水，晃動著

它們巨大的陰影

岸邊，大片的艾草

長勢旺盛

山坡上，莊稼已經(jīng)成熟

29

密水謠MISHUIYAO

等待有人回來收割

牧羊的少年

收起他的舊詩集

赤腳蹚過米水河的淺水區(qū)

用歌聲

趕著云彩過山崗

河面上，多事的夕陽

把他小小的孤獨

渲染得

到處都是

30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歸來歌

背負一身風霜的歸人

并非騎馬而來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跳

徒步進入村子

多年來，總有一塊石頭

摻雜在他不太經(jīng)意的生活中

磕去他一顆門牙

把他的腳硌得生疼，讓他步履維艱

此時，他感到自己一點一點

正在接近石頭的核心

他需要克服突發(fā)的眩暈

他的心，比當年的村莊更饑饉

這是三月的一個清晨

子規(guī)鳥叫了三聲，和當年一樣

鬼者，歸者。一些呼喚，還沒散去

好在當年的酒尚且溫熱

這里的魂靈，跟他都是舊相識

酒一樣黏稠的春風，在今夜

將會造訪村子里

每一棵有鼻息的草木

每一扇朝南的窗戶都會

收到一件來自記憶深處的包裹

31

密水謠MISHUIYAO

摸黑出行的人

天邊的幾顆星低垂著眼瞼

看似一陣風就可以把它吹滅

米水河邊的那棵老榆樹

顫顫巍巍，朝拜般

手捧一個搖搖欲墜的鳥巢

峨眉村的那幾張舊門板

徑自開了又合上

太晚了，應該沒有什么人會來

不知道為什么，今夜的風

它仿佛有什么心事，一直在吹

把世間的一切都搞出了聲響

——風，也吹著

那個深夜出門的人

頂著一頭沉沉的夜色

步履匆匆，逆風而上

他掌心中捏緊了空蕩蕩的黑

咬著牙，把哭聲

埋進自己的軀體里

把自己，埋進更深的夜里

32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過麥季

我膽怯、緊張，捏緊了手心的汗水

一面接受著慷慨的接濟和饋贈

一面迅速抽身，逃避與疏離

鹽味的五月，我竭力不讓一粒麥子出現(xiàn)在我的詩里

而一根叫作愧疚的草繩

卻早已像捆麥子一樣，死死捆住了我

我應該為曾經(jīng)以它命名的膚色感到羞恥向它道歉

我應該為它用生命喂養(yǎng)我童年的天真無知向它道歉

我應該和父親一樣，在它們中間，微笑著躺下來

從容不迫，隨風而動。靜靜等待

并交出身體中一直用芒刺守護著的白

33

密水謠MISHUIYAO

密水謠

膠西古道上的重重云霧

鎖不住光陰寺傳來的鐘聲

巴山之夜，風雨晚來急

暴漲的河水，日夜滔滔北去

趕考路上，王姓的鄉(xiāng)黨

牽著一匹白色的馬，困于泥淖

此時，密州上空風云際會

正在醞釀一場有史記載的雪

打掃臺階的僧人抬頭望天

高處俯瞰的書生一身霜華

聽見鷓鴣在一首詩中鳴唱

一聲東武吟，一聲關山月

石佛無端微笑，琴音青煙四起

萬籟俱寂的每一個山頭，有神獨坐

34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寫給一只螞蟻

在河南,一位詩人

給自己取名叫螞蟻

他頂著炎炎烈日

收獲了成熟的小麥

把苞谷的種子

一粒一粒

播進廣袤的中原大地

然后，等一場雨

無法忽略的生活本身

或許比詩歌更殘酷

前些日子

他種下的芝麻

已經(jīng)全部死于干旱

他蘸著命運給予的苦難

一字一句寫下的詩行

焦躁、憤懣又無奈

自古至今

大荒之中的人們

一直逐水而居

除了夸父，還有多少

和太陽競走的人

被渴死在路上

35

密水謠MISHUIYAO

尸肉化作桃林千里

而傳說中的大澤之水

依舊遙遙無期

可望不可即

當然，生活也無法忽略

世間一切渺小的事物

有時候，一粒糧食里面

就蘊藏著山海

一張紙，比土地

更加遼闊無邊

紙的白色

讓一只奔跑的螞蟻

與生俱來的黑

顯得越來越明亮刺眼

36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不敢高聲語

——寫在父親節(jié)

我相信，他被我們

深深埋在泥土里的身體，

依然能感受人間的冷和疼。

他躲進每一粒糧食里，

在二十四個節(jié)氣中，

與我們互相凝視，又不愿被說出。

我把自己經(jīng)常走來走去的那一段夜路叫作想念。

把那塊任由我如何敲打都無濟于事的巖石當成時間。

后來的他站上了山頂，

位于云彩和故鄉(xiāng)之間，

而我們的夏季暴雨滂沱，

冬天大雪紛飛。

不知不覺，

蕪雜的青草靜靜長滿天井。

歡聲正遠，淚影婆娑。

37

密水謠MISHUIYAO

反芻之境

那一年，我在翻曬麥草

父親在堆草垛

鄉(xiāng)親們，說笑著

從場院旁邊的小路經(jīng)過

善良的羊就要分娩

它的眼神，迷戀而憂傷

懷抱干草的我們

對此毫無察覺

運草的牛車

艱難地爬上山坡

白云下的大地，遼遠空曠

深深的車轍

一直延伸到天上

38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橋，并不是過河者唯一的選擇

——庚子端午，寫給屈夫子

走著走著

一條路遇上了一條河

橋架在河上

是路的一部分

迎來送往

行色匆匆的路人

步行的人低著頭

心里默念著步數(shù)

把一個易拉罐

連同空蕩蕩的聲音

一腳，踢出老遠

黑色的奧迪車

早已適應了快節(jié)奏

干脆直接，一腳油門

速度就達到九十邁

卷起了橋面上的塵土

和騎車人的咒罵聲

揚長而去

一只螞蟻

39

密水謠MISHUIYAO

避開了潛伏于暗處的壁虎

攀附在橋底

倒立著行走，緩慢、執(zhí)著

遠遠看上去

它和在橋上張望的人

是相對靜止的時間之中

相互生成的倒影

當然，橋并不是

過河者唯一的選擇

岸邊，一群人

正嘗試著涉水而過

有人說他是如何搭乘了

水面上的一片樹葉

也有人要借助一陣風

化身蝴蝶，或一枚花瓣

黎明時分，選擇泅渡的人

睜大了眼睛

慢慢，潛入水中

嗆水事件時有發(fā)生

又屢禁不止

有些人用盡一生

都沒有抵達對岸

爬上岸的人

渾身透濕，驚魂未定

快速隱沒在人群中

端午日，我置身橋上

從白天到黑夜

40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從這頭到那頭

徘徊、思忖

我的內心

暗藏著2300多年以來

所有的電閃雷鳴

那位站在時間隊伍前列

吟誦著辭騷的人

面對滔滔而來的水

他依然以沉淪的方式

再一次，完成了

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飛翔

41

密水謠MISHUIYAO

樹樁

一個被遺棄的樹樁

或許，只是

廣闊的大地之上

一個最小

最不起眼的傷口

作為曾經(jīng)繁茂的見證

如今，它已告別

所有關于成長的忠告

而陷身風雪

向上的部分

已經(jīng)化身火焰

向下的部分

正在慢慢、慢慢

淪為泥土

婆娑與葳蕤

已是南柯一夢

沒人還記得

它當初構建的風景

如果不是經(jīng)過的時候

它讓我的一只腳

42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感受到具體的踏實

也許步伐的匆忙，會讓我

忽略它的存在

看上去，它更像

一只孤獨的手

緊緊攥著

大地的衣襟

時光還在繼續(xù)掏空

它懷揣的年輪

與零散的塵土不同

它與地面，始終保持著

略微的高度

43

密水謠MISHUIYAO

漂

在被改造為一只魚缸之前

這個圓圓的玻璃器皿

一直孤獨地浮在海面上

漂——是它的宿命

也是漁民對它的命名

打魚者早已上岸

結束了搖晃的生涯

他小心翼翼地

捧著那個玻璃器皿來到村子

低矮的房間里，斷斷續(xù)續(xù)

有外鄉(xiāng)人出入

后來，他在村子里慢慢地老去

這個孤獨的老者，沉默寡言

經(jīng)常一個人圍著村子走來走去

他佝僂著身子

一頭長發(fā)懸在身前

晃晃蕩蕩

我有好幾次看見他

躺在一根樹干上睡覺

風很輕，慢慢搖晃

他的臉孩子一樣恬靜

44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我還看見他沒事時

對著那個圓圓的魚缸

長時間跟一條魚對視

一愣一愣地出神

我自以為自己長大了

他卻再也不理會我

他寧可一個人

緊閉著眼睛和嘴巴

躺在陽光里

——我曾經(jīng)認為他跟我說謊

他把耳朵緊緊地貼著魚缸

告訴我說他聽見了海洋魚群的囈語

聽見了海風呼呼吹過

千軍萬馬的聲響

45

密水謠MISHUIYAO

鄉(xiāng)村醫(yī)生

年輕的鄉(xiāng)村醫(yī)生

在四月，被院子里的一樹桃花

擾亂了心神

把就診者的病

治成了更嚴重的病

此后，再也沒有人來找過他

年輕的鄉(xiāng)村醫(yī)生

看上去也是一個病人了

他總是在桃樹下喃喃自語

有時候會大開著院門

偷偷離開村子幾天

一有空

他就給自己家的桃樹治病

桃花再也沒有開過

據(jù)說，桃樹被注射了大量的避孕藥

整整一年，桃樹上上下下

掛滿了吊瓶

46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籮

籮和陽光

一起掛在墻上

鄉(xiāng)下五月的日子

明亮而悠遠

更多的時候

母親用它

把從石磨上軋下來的

苞米面、蕎麥面、大麥面

粗的、細的

小心翼翼地分開

前者，留給自己

后者

——留給歲月

47

密水謠MISHUIYAO

鄉(xiāng)村的秘密

鄉(xiāng)村的秘密在起伏的群山后面

在成片的蘆葦深處

月亮是鄉(xiāng)村醉醺醺的燈籠

貓頭鷹潛伏在季節(jié)四周

一場老電影

把劇情深深地印在石灰的山墻上

愛了或者恨了

有一些人哭著回來

有一些人笑著離開

蘋果花在春風里受孕

一個女人在四周無人的時候

輕輕經(jīng)過樹下

那個粘知了的孩子迷了路

整個夏天

他變得支支吾吾

鄉(xiāng)村的夜是水井深不可測

楊樹往天上鉆，蝙蝠倒掛在屋檐下

看門狗無端地叫

貓?zhí)洗芭_，豬夢見了飛翔

欄里的牛，它的反芻

變得神秘而憂傷

48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村子中心端坐的大槐樹

是這個浮世中的智者

它洞悉鄉(xiāng)村所有的秘密

在次第流失的黃昏里

紋絲不動，一言不發(fā)

49

密水謠MISHUIYAO

蘆葦

那一棵長在詩經(jīng)里的蘆葦

蒹葭蒹葭

連它的名字都充滿詩意

在別岸扁舟處

水之湄、水中沚、水中央

蒼蒼萋萋采采

跟溯洄的伊人

若飄若止，若有若無

隨風而蕩

一棵長在故鄉(xiāng)的蘆葦

被勤勞的鄉(xiāng)民采集、晾曬

鋪在房頂

那個在房間里讀詩的少年風華正茂

他的朗朗聲音穿越了抱著檁條的蘆葦

飛上天空

一棵有了思想的蘆葦是沉重的

面對呼呼而過的風

它一再壓低自己的頭顱

50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采石場

東山頂上露天的采石場

是地球上一道深深的傷疤

那是我年輕的父親

用他脾氣一樣的雷管火藥，一點一點

撕開了它

一馬車一馬車的石頭

父親一定要黑著臉咬著牙

他的心一定要硬過石頭

才能鑿出舂米的臼、研米的磨等等

那些人間溫暖的物件

才能把石頭做成房子的鎧甲

做成房子的肋骨

守護著鍋臺、土炕

許多小小的心臟

守護我頑劣的童年

父親離開采石場

心就慢慢軟了，他躡手躡腳

走在城市水磨石的地面上

他總是小聲地嘀咕：這里用機器磨出來的面粉

做的饅頭不筋道，豆腐

根本沒有一點大豆的奶香

51

密水謠MISHUIYAO

直到有一天

他的身體變成荒野里冰涼的石頭

我們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

一片向陽的山坡上

一群石頭的中間

山坡的對面

我又看見那個采石場

因為常年積蓄的雨水

采石場變得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更像天地之間一顆晶瑩的淚水

這時，我分明聽見了父親一聲“放炮啦”的喊叫

分明感覺到心中那塊一直沒能爆破的頑石

在他的喊聲中，轟炸得粉碎

52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螞蟻上樹

還是那只螞蟻嗎

黑色的軀體背負沉重的命運

在密水河邊的老槐樹上

跋涉樹紋縱橫的溝壑

用觸角感知未卜的前途

還是那群螞蟻嗎

喧囂的世界里永遠保持沉默的集體

在故鄉(xiāng)，在異鄉(xiāng)

這場景似曾熟悉

還是那棵槐樹嗎

時光已經(jīng)把它的內部掏空

身上貼著的那個大紅囍字

是隔壁羊倌

迎娶了鄰村的啞巴新娘

還是我嗎

那個身著黃軍裝的孩子

那個和螞蟻對話的人

在村口的路旁若無其事地

等待——那個叫秀秀的女孩經(jīng)過

53

密水謠MISHUIYAO

野孩子的春天

我用力伏下身

接近那些苦菜、芨芨草、婆婆丁、灰灰菜

還有更多無名的青草

我濁重的呼吸碰落了一些

葉片上的露珠

在溝河，在障日山腳下

我的那些年幼的小伙伴們

牛跑了、菜籃子倒了

對大人們的呼叫也

無動于衷

他們和我要比一比

誰先爬上遠處那棵

高高掛著三個鳥窩的

老白楊

我就閉著眼睛跑啊跑啊

（我晚上做夢的時候，也是不止一次地這樣跑）

后來我很少看見那些小伙伴了

那個放牛的牛牛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

他牽著他的老牛

慢吞吞

經(jīng)過溝河上面的浮橋

54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香椿胡同口的孩子

奶奶，在那一年春天

我一個跟頭重重地

摔在香椿胡同的石板路上

磕破了新年的褲子

爬起來，拎著灑了醬油的瓶子

哇哇大哭

奶奶，夏日的香椿胡同密不透風

除了蟬聲

漏下來的，還有

我每次雨后，用力搖晃香椿樹

紛紛落下的水滴

奶奶，香椿樹再一次落葉

遠方的人還沒有回來

我拿著一根鐵絲沿著胡同

串了一串又一串樹葉

你把它們用力地塞進

紅紅的爐膛

奶奶，臘月里我漂亮的女老師出嫁了

九歲的我把人生一個秘密

寫在瓦片上

塞在了香椿胡同的墻縫里面

55

密水謠MISHUIYAO

你笑著，把我的獎狀高高地

貼在炕頭

奶奶，小時候磕的傷疤還在

我用力搖動香椿

卻搖不下一顆水滴

香椿樹的葉子落了

那個經(jīng)常要你喊他回家吃飯的人

卻再也沒有回來

奶奶，香椿胡同低矮的院墻后

是你的窗戶，一盞油燈

總是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長

像你掃過的大街那么長

像你離開我們的時間那么長

像我年復一年的記憶那么長

56

比流水更深的，是憂傷

石臼

和石頭相依為命的父親

在隆冬里采石

日子深處埋藏的閃失

讓他搬起石頭砸傷了自己的腳

父親把石頭做成了臼

母親坐在天井里

用石頭和粗糙的日子對抗

把苦難一點一點放進石臼里

用很慢的節(jié)奏，就那樣舂呀舂

直到舂出細細的喜悅

多年后，我站在雜草叢生的天井里

又看見了那個沉默的石臼

想著那些被石臼舂碎的谷子、蕎麥

大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