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與俄羅斯文學的文體革命

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與俄羅斯文學的文體革命

巴赫金的三個理論成就是對話理論、時空理論和休閑理論。其中，“對話是巴赫金思想的中心主題”。”1這一點似乎可以成為定論了?？墒?其中的時空體理論在我國卻一直最少得到研究。2白俄羅斯的巴赫金研究學術?？秾υ挕た駳g·時空體》也同樣鮮見專門研究這一理論的文章,連英國學者也認為,巴赫金的“時空體概念是很少被人探討的課題”,3那么原因何在呢?粗略看來似乎有這樣一些原因。一是因為,一些學者將巴赫金的歷史詩學研究4的出發(fā)點歸結為一種“以共時性為旨歸的語言學模式——一反將歷時性置于首要地位的結構主義范式”,結果將巴赫金的時空體研究歸入語言哲學研究。第二個原因可能是聽慣了哲學意義上的時空說,比如,恩格斯曾講過:“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時間以外的存在和空間以外的存在,同樣是非?；恼Q的事情?！币虼藢⑦@種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帶進了巴赫金理論的研究領域。不過,一個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沒有認識到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對認識普希金等人的小說的意義。巴赫金將愛因斯坦相對論中的術語“時空”借鑒到文學研究之中,對“藝術時空體”進行了獨特的界定:“文學中已經(jīng)藝術地把握了的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相互間的重要聯(lián)系,我們將稱之為時空體。”比如“在路上”和“在門坎上”等詞語本身,就兼有時間發(fā)展進程和空間發(fā)生場地的含義,就是一些聚合時空關系的“功能場”。他跟以往學界的時、空研究的不同點在于,一是指出了時空關系的不可分性,雖然時間是其中的主導因素;二是“時空體還決定著(在頗大程度上)文學中人的形象”,這樣一來,就糾正了在他之前的俄蘇學界在文學中一味尋找歷史時間、歷史人物的偏頗。而這種情況恰好又發(fā)生在《上尉的女兒》(以下簡稱“《上》”)身上。普希金的《上》(完成于1836年)與其他小說一起促進了俄國文學的文體革命,使小說這一體裁沖擊了充斥著玄學詩歌、詩體小說(仍是詩歌體裁)、戲劇的俄國文壇。由于該小說中出現(xiàn)了歷史上的普加喬夫起義,所以很多學者和文學史編著者認為這是一部歷史小說,有人甚至認為愛情故事只是這起農民起義敘事鏈中的一環(huán):該“小說中歷史與虛構的詩意結合,正好表現(xiàn)在農民起義環(huán)境里貴族家庭命運這個情節(jié)中?！钡?從《上》在師承歐洲小說傳統(tǒng)和它在歐洲小說發(fā)展史上的地位,以及敘事結構來看,它不僅是一部典型的以愛情傳奇為主線的時空體小說,而且可以說,它就是一部磨難考驗型的純愛情小說。其中,普加喬夫起義只是考驗他們愛情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驚險考驗小說(又譯傳奇教諭小說)跟道路密切相關,道路在《上》中則起著極為重要的功能意義。格里尼約夫走上服役之路就是與他過去的天真貪玩、游閑廝混的少年時代告別,走上自己新的人生之路。道路的隱喻功能顯然也在此。道路上邂逅的人們,“通常被社會等級和遙遠空間分隔的人,可能偶然地相遇到一起……社會性隔閡在這里得到了克服?！痹诘缆窌r空體里,貫穿著巴赫金的對話精神,在道路上相逢的雙方有可能克服階級、身份、地位、民族、信仰和年齡等方面的等級和差別制約,在一種平等的層面上進行對話。普加喬夫在旅店里毫不在意自己身份與格里尼約夫的貴族身份的懸殊差別,大大咧咧地說不要喝茶而要來杯酒。同樣,瑪利亞與女皇邂逅于皇村的草地邊,她們之間并不存在國君與臣民之間的等級隔閡,坐在凳子上和顏悅色、推心置腹地談起了心事來。這種相遇故事之所以是傳奇,是因為它帶有作者所特意安排的機遇性?！昂鋈弧?、“突然”、“真想不到”、“真奇怪”、“無巧不成書”就成了機遇的代名詞。它使格里尼約夫與普加喬夫、佐林、希瓦卜林多次相逢。這種敘事上的“相會”表明了普希金對古希臘羅馬以來歐洲傳統(tǒng)文學敘事方法的了解和熟悉。作者沒有完全按照史實來塑造女皇和普加喬夫,原因之一還在于“任何的具體化,在地域、經(jīng)濟、社會政治、生活習俗方面的具體化,都會束縛傳奇的自由和隨意性,都會限制機遇的絕對權力。(11)由于描寫自己熟悉的世界,特別是自己的家鄉(xiāng)時,不可避免地要帶有限制機遇發(fā)揮作用的確定性和具體性,所以傳奇教諭小說里的世界,是一種“他人的世界”,即一種以“陌生化”描述的“他人”世界。格里尼約夫剛聽到父親叫他去參軍服役時,高興得要死,因為他認為服役就是一種解脫,那便是彼得堡近衛(wèi)軍軍官那隨心所欲的自由生活。很有可能他從小就間接了解到那種軍官生活,雖未親歷卻心儀已久,對此已爛熟于心,基本無陌生可言。但結果卻是去邊疆當邊防軍。情緒頓時一落千丈,以致白山炮臺那條沒有封凍的河在他看來“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皚皚的兩岸之間憂郁地洶涌,顯得特別黝黑。”(12)異鄉(xiāng)的陌生世界在一個新來者的眼中完全改變了原來的景致。“我”明明已經(jīng)來到了要塞村口,卻不知要塞在哪里。這是一個抽象的別人的世界,不同其他的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由于陌生,還會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的具體事物來稱名、描繪這個孤立的世界里的東西。當仆人沙威里奇把他們被普加喬夫手下人打劫的物品列了一個清單呈遞給普加喬夫時,普希金用了這么一段:普加喬夫對那張紙端詳了半晌,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澳阏懙眠@么潦草,”他終于說,“俺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俺的書記長在哪兒?”(13)一個文盲企圖用識字人所熟悉的“潦草”兩字來對付自己不識一個字的那張紙,敘事上顯得巧妙。這個“他人的世界”正因其陌生,還具有空間上的易移性。正如巴赫金所說的那樣:巴比倫發(fā)生的事,也可以出現(xiàn)在埃及和拜占庭。一旦我們略去《上》中某些特定地點和年份,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點。另外,俄國文學從杰爾查文和茹科夫斯基起就彌漫著一股神秘主義氣息,這也導致文學敘事在空間上的不確定性。而小說文體就力圖從傳說、故事、童話中擺脫出來艱難自立。由于古典主義作家輕視和排斥小說文體,小說(尤其是翻譯小說)出現(xiàn)在俄國后一直是私下傳播,但后來終于征服了俄國作家,帶動并影響了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文體使包括普希金在內的一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前后期差別顯著。當普希金走上文壇時,俄國小說的歷史尚不足50年。他對西方文學的學習和借鑒,也體現(xiàn)為他如何在小說中利用具體歷史事件。時間上的模糊性,跟空間上的易移性一樣,都是作者對敘事進行技術處理的一種手段:巴赫金將傳奇教諭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由相愛到結合之間的時間稱之為“超時間空白”(14)。格里尼約夫和瑪利亞可謂是一見鐘情,只不過一開始瑪利亞擔心與他門戶不當而有所顧慮,其實早已芳心暗許,就像他對她一見傾心一樣。在他們相愛到最后結婚之間的“超時間空白”(在一定程度上)里,只有作者幾個字的提示,如“第二天”、“幾個禮拜過去了”、“打這以后”、“一天早上”、“一天晚上”等等,這好象是在一天之內發(fā)生的,它的時間似乎停滯了流動,其情節(jié)在一個共時性的空間里上演。在這里,時間已經(jīng)融入了空間里,成為第四維度。“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之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15)時空融合的表現(xiàn)之一便是在這一“超時間空白”里用各種突變事件考驗他們對愛情的忠貞,事件本身并不鍛造什么,它也不打破什么。“除此之外,也還考驗他們的高尚、勇敢、力量、無畏,有時是考驗他們的智慧。”(16)這種帶有考驗思想和磨難情節(jié)的文學創(chuàng)作自古希臘羅馬以降對歐洲長篇小說這一文體的最終確立具有重要作用。為了考驗格里尼約夫和瑪利亞愛情的牢固程度,普希金才借用了普加喬夫起義這一歷史事件。它對組織情節(jié)、設置考驗磨難功不可沒。作者通過讓格里尼約夫和希瓦卜林決斗、希瓦卜林叛變和囚禁瑪利亞來延阻他跟瑪利亞的結合,讓他不顧危險去孤身救美、親自向普加喬夫求援,目的是考驗他。這同樣也考驗了瑪利亞。她為了解除軍方對未婚夫“叛節(jié)”的誤控,在時世動蕩之際奔走京城,“偶然地”遇見女皇并圓滿完成上訴。作品里充滿了“相逢—分手(離別)、尋找—發(fā)現(xiàn)、辨認—不識”等考驗情節(jié)的組合。這種考驗情節(jié)在古希臘羅馬小說里顯然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但“考驗思想并未死亡,在其后的所有時代里,都還作為組織小說布局結構的一種思想,保存了下來?！?17)阻礙男女主人公結合的情節(jié),有相當多的民間文學的成分,當長篇小說在歐洲文學中還是一種雛型的時候,它跟民間文學(神話、傳說、故事)的聯(lián)系是顯而易見的。把歷史故事加工再創(chuàng)造,運用到長篇小說的敘事中去,在早期小說里是很普遍的。所以巴赫金說,在古希臘羅馬小說中,“甚至像戰(zhàn)爭這樣的事件能具有自己的意義,完全是由于同主人公談情說愛有關。”(18)眾所周知,俄國早期小說(文體與敘事)的自立是跟對歐洲文學的借鑒分不開的,因為,18世紀中葉俄國作家才掌握了長篇小說(poман)這一體裁術語。這種長篇小說在很多情況下就等同于中篇小說(повесть),而后者又是一種敘事、故事(повествование)。這種用散文體裁創(chuàng)作的敘事文學作品自卡拉姆辛之后增多了,所以,盡管普希金將《上》稱為長篇小說,其實它只不過是一篇敘事、故事。他的小說,受英國作家司各特小說的影響還很重,而司各特在歐洲小說史上是上承“虛構的愛情奇遇記”下啟歷史事件和愛情傳奇相融合的描寫。并且“在他的小說里,愛情傳奇是主線,虛構人物是主角,而歷史人物是配角,歷史人物的活動和主角的愛情傳奇交織在一起,以致成了主角傳奇的重要組成部分?！?19)不可否認,借鑒不一定等于模仿和沿襲,盡管普希金在某些地方有獨創(chuàng)之處,但是他所受司各特的影響不但表現(xiàn)在技巧、情節(jié)安排、敘述手法上,還表現(xiàn)在對先前歐洲文學里的愛情傳奇的傾心上。而且,在普希金身上,舊文體及其創(chuàng)作方法、文學思潮對他仍有不小的影響,尤其是浪漫主義常用文體的建構手段。歐洲文學史上一以貫之的傳奇故事(romance)的精神意趣一直見之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德國和俄國的浪漫主義文學。普希金等俄國早期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帶有浪漫主義色彩,而傳奇與浪漫兩詞詞源相同。他們的同時代評論家別林斯基也曾提到:在普希金身上,文學的“舊權威的影響還沒有喪失它的威力”,同時,“對歐洲文學的稔熟又帶來了藝術的新種類和新特色”(20)。在“舊威力”和外來文學的雙重作用下,《上》中引進的歷史事件已經(jīng)在相當大程度上喪失了真實性,而且,只有這樣,帶有濃厚的傳奇浪漫色彩的“歷史”才能與這些小說的總體構架的傳奇特色融為一體。小說如果描寫一個既定的事實,那么讀者可能不會對情節(jié)產生興趣,因為沒有鮮明的懸念。只有對歷史事件進行加工和想象,將其整合為情節(jié)鏈中的一環(huán),就像《上》一樣,懸念迭出,環(huán)環(huán)緊扣。關于這一點,巴赫金明確指出:“小說則要利用未明這一點大做文章?！?21)研究《上》時,一些學者把普希金的小說創(chuàng)作看作是封閉自立的,甚至根本沒有受外國文學的影響。有人就認為:在《上》里“普希金并不像某些研究者說的是在模仿司各特情節(jié),而是立足于俄國本土生活。”(22)問題是,模仿司各特并不在于照搬情節(jié),而是怎樣處理具有俄國本土風味的情節(jié)。還有的研究者又喜歡采用雙重標準來看待該小說中的兩樁“歷史”事件,認為其中對普加喬夫的描寫是“公正的”,而女皇的“‘慈愛寬宏’”則是一種愿望。(23)這種想兼得魚與熊掌的態(tài)度,高估了歷史觀念的“重音”,忽視了《上》中“藝術時空體”對歷史事件的情節(jié)借用和化合功能。用小說去圖解歷史是有失公允的。所以從藝術結構方面看,《上》無論在時間維度上還是在空間維度上,占據(jù)主導地位并牽引主線發(fā)展的都不應是農民起義,而只是男女主人公的愛情考驗故事。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立足于歐洲敘事文學發(fā)展的脈絡,對小說這一敘事文學的典型文體進行了高屋建瓴的梳理。對這一理論的特色和情節(jié)構成意義、描繪意義、體裁意義、認識意義等作出了自己的總結。他的專著《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與弗·普羅普的《民間故事形態(tài)學》一起為俄國敘事文學研究開辟了一條新路。他所提出的“藝術時空體”不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