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中的性分與《漢書》的人物評論

《論語》中的性分與《漢書》的人物評論

《孔子》的真實性一直受到學術界的關注。一般認為,《孔叢子》中有比較原始的先秦文獻。劉咸炘曾經(jīng)說過:“《孔叢子》者,東漢時孔氏子孫所造飾,其所記鮒以上言事多不實,中亦有真孔氏書,不及十之三四也。吾此斷與昔人異,昔人止以為偽而已,是未審之斷也?！睂τ凇犊讌沧印泛筝d的《連叢子》,劉氏又云:“篇末敘事無疑偽之跡,則以為孔氏子孫為古學者所為亦自可信?！?32由此推斷,《連叢子》的材料應該符合東漢學術風尚。梁啟超曾曰:“及其權威漸立,則在社會上成為一種公共之好尚。忘其所以然,而共以此為嗜,若此者,今之譯語,謂之‘流行’,古之成語,則曰‘風氣’。風氣者,一時的信仰也,人鮮敢嬰之,亦不樂嬰之,其性質(zhì)幾比宗教矣。一思潮播為風氣,則其成熟之時也?！?東漢興起的人物品鑒之風,對于《連叢子》影響至深?！哆B叢子》中鮑彥與孔子豐有一段討論“人之性分、氣度”的材料,本文結合魏晉玄學分析其中的哲學道理,并進而研究本書反映的時代學術風氣。一、“人之性分、透氣性不同”《連叢子》記載:鮑彥曰:“人之性分、氣度不同,有體貌亢疏,色厲矜莊,儀容水栗,似若能斷,而當事少決,不遂其為者?；蛐孕o,不與俗競,氣不勝辭,似若無能,而涉事不顧,臨危不撓者。是為似若強焉,而不能勝量;似若弱焉,而不可奪也。君子觀之,以表推內(nèi),察容而度心,所以得之也。若是似類相亂,如何取實乎”子豐曰:“夫人者,患在不察也,人之所綜物才志也。慮協(xié)于理,固以守之,此之謂強。知足以通變,明足以破偽,情足以審疑,果足以必志,固足以先事而功成矣。即所謂寬柔內(nèi)思,不報無道之強,豈待形氣之助乎若乃貌濟內(nèi)荏,高氣亢戾,多意倨跡,理不充分,業(yè)不一定,執(zhí)志不果,此謂剛愎,非強者也,是故君子欲必其行。由是論之,強弱之分,不取于氣色明矣。必也察志,在觀其履事乎非定計于內(nèi)而敏發(fā)于外,孰能稱此強名乎哉”子豐曰:“夫物有定名,而論有一至,是故有可一言而得其難極,雖千言而不能奪者。唯析理即實為得,不以濫麗說辭為賢也。然而世俗人聰達者寡,隨聲者眾;持論無主,俯仰為資;因貴勢而附從,讬浮說以為定。不求之于本,不考之于理,故長溷殽之言,而眾莫能折其中,所以為口費而無得也。夫論辨者貴其能別是非之理,非巧說之謂也。當要者訥言得理,此乃辨也,聽者猶弗之察。辭氣支離,取喻多端,幸較以類,理不應實。而聽者因形飾偽,徒讚然之。是所謂以巧辭多喻為辨,而莫識一言之別實者也。人皆欲剖析分理,揆度真?zhèn)?固不知所以精之。如自為得其謬,惑莫之甚焉。是故舉多敗事,而寡特之知,困于群丑也。夫聰者不可亂以滛,聲明者不可眩以邪色,而世人不必聰明。故有氣勢者,益德之半。無此二者,損德之半?！?43鮑彥所云“人之性分、氣度不同”,實際上就是東漢時代廣為盛行的人物品評之風。他認為觀人之法,不外乎“以表推內(nèi),察容而度心”。但是如果二者表現(xiàn)并不一致的話,“鑒人”就很難做到“取實”。也就是間接批判了由外在氣色臧否人物的做法。東漢時期,確實存在對這種品評方式的批評,如袁宏《三國名臣序贊》注引崔寔《本論》曾經(jīng)批評說:“且觀世人之相論也,徒以一面之交,定臧否之決。”674這可能是當時的一種普遍品評風氣。子豐回答鮑彥之問,將品評人物涉及的言辭歸納為“理”、“知”、“情”、“果”、“固”、“意”、“業(yè)”、“志”、“氣”、“色”、“識”、“言”、“行”、“心”、“實”、“德”、“論”、“本”、“辨”等。根據(jù)《后漢書》等史書記載,東漢品評人物多涉及“德”、“節(jié)”、“言”、“行”、“氣”、“理”、“才”、“志”、“識”、“學”、“文”等115。與子豐所說大體一致。另外,子豐最后所說的“故有氣勢者,益德之半。無此二者,損德之半”,實際上強調(diào)的是,品評對象的外在氣度對于內(nèi)在道德的幫助作用是不容忽視的。也就是說,理想的品評對象必須兼具言行、品格與才能三個方面。但正如《連叢子》所說,個性、氣度的不易把握,必然使人物品鑒的方式不斷發(fā)生變化。東漢桓帝時期,仍然要求才、識、德兼具,但曹魏時期,已經(jīng)偏于以重“才”為主了。“性分”之說,后世一般認為來自郭象的玄學思想,指人類千差萬別的個性。郭象注《莊子》,多用此觀念。但在儒家思想里面,或者早就存在這種觀念的萌芽?！抖Y記·哀公問》:“公曰:‘敢問何謂成身’孔子對曰:‘不過乎物。’”金華應氏注:“物者,實然之理也。性分之內(nèi),萬物皆備,仁人孝子不過乎物者,即其身之所履,皆在義理之內(nèi),而不過焉?！?44孟子云:“萬物皆備于我。”朱熹注:“此言理之本然也,大則君臣父子,小則事業(yè)細微,其當然之理,無一不具于性分之內(nèi)也。”730《后漢書·逸民傳》稱:“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755《后漢紀·光武皇帝紀》稱:“袁宏曰:‘少游之言有心哉!人之性分,靜躁不同,或安卑素,守隱約,顧視榮名,忽若脫履。彼二涂者,終之以道,亦各一家之趣也。然功業(yè)難就,而卑素易從,古今之士,莫不自讬于功務,而莫肯于閑逸者,將自負其才,顧眾而動乎!然則榮名功業(yè),非為不善也。’”130子豐的說法,應有一定的思想淵源及演變過程。子豐認為性分之強弱,在于“慮協(xié)于理固以守之”,“理”即“真”,他顯然強調(diào)人應將自己的思想感情與“真性”協(xié)調(diào)起來并加以固守,方能成為其內(nèi)在本性。但這種內(nèi)在本性,與魏晉玄學中的“自然之性”還是有所差異的。張湛注《列子·黃帝》曰:“至純至真,即我之性分,非求之于外?！?9他認為,個性的統(tǒng)一,需要個人行為適合自己的“性分”。能做到這一點,就會“不窺性分之外”,“自然之分不虧,則形神全一,憂患奚由而入也”。而統(tǒng)一的“性分”的實現(xiàn),則需要去掉后天的習得,反對“心動”,應當處于“無心”的虛靜狀態(tài):夫虛靜之理,非心慮之表,形骸之外,求而得之,即我之性。內(nèi)安諸己,則自然真全矣。故物以全者,皆由虛靜,故得其所安;所以敗者,皆由動求,故失其所處?！奶搫t形全矣。故耳不惑聲,目不滯色,口不擇言,心不用知;內(nèi)外冥一,則形無震動也。29這里也是反對“起妄情”的,與魏晉玄學精神一致。但某種程度上說來,子豐認為不能借助外在的“形氣”來達到某種氣質(zhì)的養(yǎng)成,而應該“寬柔內(nèi)思”,通過后天的學習,通過個人主動的調(diào)動“知”、“明”、“情”、“果”、“固”各方面的能力,并積極發(fā)揮個人的意志、毅力等各種優(yōu)秀品質(zhì),才能實現(xiàn)預期的個性養(yǎng)成。從這里很容易看出來,儒家的“性分”觀念與魏晉玄學中的解釋完全背道而馳。由這段材料的性質(zhì)分析看來,它基本符合東漢時期的文化背景與學術風尚。二、《孔叢子》子豐與西漢“知人”的關聯(lián)東漢政權建立后,儒家“論難”之風悄然興起,《后漢書·戴憑傳》記載:“帝令群臣能說經(jīng)者更相難詰,義有不通輒奪其席以益通者,憑遂重坐五十余席。故京師為之語曰:‘解經(jīng)不窮戴侍中。’”這里值得關注的是,在“論難”之風的影響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對人物的品評與鑒識,如最后一句京師人之語即是。東漢的人物品鑒之風,與儒家講經(jīng)的“論難”之風幾乎是同步的。根據(jù)史書記載,這股風氣后來逐漸發(fā)展成日常生活中的言論之風,東漢末年則成為對政治事務的“清議”之風,再到魏晉時期,就演變成了以玄談為主的“清談”之風。光武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對人物的評鑒之風,如《后漢書·馬援傳》稱,當時有“好論議人長短”之事。當時的人物品鑒,重在“知人”。《鄧禹傳》記載鄧禹:“光武以為知人?！薄兜谖鍌悅鳌?“時人以為知人”、“名為知人”。漢明帝以后,更以“知人”作為評鑒人物的最高標準,如杜安“十三入太學,號曰神通,既名知人”;法真“世以服真之知人”;荀淑“少有高行,博學不好章句,多為俗儒所非,而州里稱其知人”;度尚“遠近奇尚,有知人之鑒”;吳祐被稱為“吳季英有知人之明”,等等。郭泰是當時的“知人”魁首:“泰之所名,人品乃定。先言后驗,眾皆服之?！惫└嘘P于“取士”之專著,《世說新語》注引《郭泰別傳》稱其“自著書一卷,論取士之本末”100。史書記載了很多關于品評人物的具體事例,此處孔子豐與鮑彥的談話,主要是品鑒人物的理論方法。結合史書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子豐歸納的理論命題,完全可以與史書上的具體事例統(tǒng)一起來。下面做一個簡單比較。子豐認為“唯析理即實為得”,《后漢書·王充傳》認為王充:“始若詭異,終有理實。”《論衡·對作》又云:“好談論者,增益事實,為美盛之語?！?179子豐:“明足以破偽,情足以審疑?！庇?“人皆欲剖析分理,揆度真?zhèn)?固不知所以精之?！薄冻鯇W記》引蔡邕《貞定真父碑》稱蔡棱:“審辨真?zhèn)?明于知人?！?36《后漢書》稱符融:“符融鑒真?！弊迂S:“然而世俗人聰達者寡,隨聲者眾。”“夫聰者不可亂以滛,聲明者不可眩以邪色。”袁宏《后漢紀》記符融稱郭泰:“其聰識通朗,高雅密博。”子豐:“強弱之分,不取于氣色明矣。必也察志,在觀其履事乎非定計于內(nèi)而敏發(fā)于外,孰能稱此強名乎哉”《魏志·荀攸傳》稱其:“外愚內(nèi)志,外怯內(nèi)勇,外弱內(nèi)強。不伐善,不施勞。智可及,愚不可及。”子豐:“不求之于本,不考之于理,故長溷殽之言,而眾莫能折其中,所以為口費而無得也。”《后漢書·黃憲傳》稱其:“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弊迂S:“唯析理即實為得,不以濫麗說辭為賢也?！庇?“夫論辨者貴其能別是非之理,非巧說之謂也。當要者訥言得理,此乃辨也,聽者猶弗之察。辭氣支離,取喻多端,幸較以類,理不應實。而聽者因形飾偽,徒讚然之。是所謂以巧辭多喻為辨,而莫識一言之別實者也?！薄逗鬂h書·黨錮傳》記郭泰稱劉儒:“口訥心辯?！弊迂S:“故有氣勢者,益德之半。無此二者,損德之半也?！薄段倪x·郭有道碑》稱贊郭泰:“聰睿明哲,孝友溫恭,仁篤慈惠?！贝藘?nèi)在之“德”。又言:“氣量弘深,姿度廣大?！贝送庠凇皻馍薄７泊朔N種,皆證《孔叢子》子豐所說,確實與東漢時期的評論人物之風相合。這股人物評鑒之風的流行,大概與當時“選舉”、“辟召”的用人制度有關。而這種制度的局限性,又使得詮衡人物的標準極不統(tǒng)一,從而給品鑒人物增加了難度?！哆B叢子》中子豐所說的這段材料,就是在這股時代風氣籠罩之下產(chǎn)生的。子豐處于漢章帝之朝,其子子和曾被漢安帝接見,并校書東觀。子和次子季彥,卒于延光三年(124年)?！哆B叢子》下篇記載的整個材料,基本處于東漢人物評論之風的籠罩之下,必然受到這股學術風氣的影響。三、對人物品品的要求根據(jù)東漢評論人物的方式而言,可以將《連叢子》下篇中的材料劃分為以下幾種情況。根據(jù)評論方式而分,可以有預測性評論、回憶式評論、間接式評論、直接與間接式相結合等。根據(jù)評論內(nèi)容,可分為講經(jīng)式評論、品德評論、言行評論、政治事務評論等。下面我們將二者結合起來逐次臚述。東漢時期講經(jīng)論難的評論之風,仍然存在于《連叢子》中。子和卒后,其子長彥、季彥“于是甘貧味道,研精墳典,十余年間,會徒數(shù)百。故時人為之語曰:‘魯國孔氏好讀經(jīng),兄弟講誦皆可聽。學士來者有聲名,不過孔氏郍得成?！?44很明顯,這是東漢時期采用民謠形式評論講經(jīng)的一股風氣,如《東觀漢記》卷十七記載楊政與祁圣元:“京師號曰:‘說經(jīng)鏗鏗楊子行,論難僠僠祁圣元?！?94對于如何成為有道德的人,孔季彥頗有高論。他認為:“性能沈邃,則不可測。志不在小,則不可度。砥厲廉隅,則不可越。行髙體卑,則不可階。興事教業(yè),與言俱立。舍己從善,不恥服人。交友以義,不慕勢利。并立相下,不倡游言。若此可謂備德矣?！?44-745這雖然不是對人物的直接評鑒,但是從側面反映了道德人物的基本要義,無疑是品鑒人物的另一種方式。在季彥看來,“性”、“志”、“行”、“言”、“業(yè)”、“義”都是評論人物的基本要素。而有人問是否還需加上“孝悌忠信”,季彥答:“別而論之,則應此條。總而目之,則曰孝悌忠信。”745可見他對人物品鑒的要求是很高的。對于圣人與賢人的區(qū)別,季彥也有高論。他認為所謂“圣人”,就是“德行邈于世,智達秀于人”745。圣賢之別,就在于:“夫有聲,故可得而聽;有形,故可得而見。若乃無聲,雖師曠側耳,將何聞乎無形,雖離婁并照,將何睹乎《書》曰:‘惟狂克念作圣?！袢四钏嫉赖?猶為圣人。圣人,大賢之清者也。賢人,中人之清者也。”745-746這里很可注意的是,季彥所說的“邈”、“秀”、“清”、“無形”、“有聲”等命題,應該是魏晉玄談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這當然并非季彥的獨立創(chuàng)造,應該是當時孔氏子孫中流傳的重要理論命題之一。對于“學”,季彥提出了一個看似毋庸回答的問題:“君以為學,學知乎學愚乎”孔昱認為當然是“學所以求知”。季彥就此評論:“君頻日聞吾說古義,一言輒再稱善,善其使人知也。為章句內(nèi)學,迂誕不通,即使人愚也。今欲使吾釋善善之知業(yè),習迂誕不通之愚學,為人謀如此,于義何居且君子立論,必折是非。以是易非,何傷之如”746“才”是評論人物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楊震認為,季彥之父稱得上“異才博聞,周洽群籍”。季彥對其父的評價則側重于道德范疇,強調(diào)“正”的重要作用:“惡直丑正,實繁有徒。辨經(jīng)說義,輒見憎疾。但以所據(jù)者正,故眾人不能害爾?！边@里體現(xiàn)的信息非常明顯,當時評論人物是有一點風險的,子和之所以能免于受害,就在于他秉守“正”道之故。對人物的品鑒,完全可以推廣到對萬事、萬物的生死與生命本質(zhì)問題。針對劉公“厚哉天之于人也!生五谷以為食,育鳥獸以為之肴”之嘆,季彥有一段精彩的闡釋:“萬物之生,各稟天地,未必為人,人徒以知得而食焉。故《孝經(jīng)》曰:‘天地之性,人為貴?！F有知也。伏羲始嘗草木可食者,一日而遇七十二毒,然后五谷乃形,非天本為人之生也。蚊蚋食人,蚓蟲食土,非天故為蚊蚋生人、蚓蟲生地也。知此不然,則五谷鳥獸之生本不為人,可以為無疑矣?！?46關于“天地之性”的理論探討,在魏晉清談中廣泛展開,但是東漢末年已經(jīng)有所萌動?？资献訉O對這個理論命題,肯定有所注意,并且在很多范圍內(nèi)多有討論?！逗鬂h書·鄭太傳》中,鄭太評論孔伷“清談高論,噓枯吹生”。李賢注稱:“枯者噓之使生,生者吹之使枯,言談論有所抑揚也?！边@種對生死進退的人生態(tài)度,與季彥的論辯是一致的?？讈?也是孔子的第二十代孫,與季彥同輩。并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