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見南子》孔子在日本的演播

《子見南子》孔子在日本的演播

1935年，在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日本最大的孔廟“湯島圣帝”在東京唐島街重建。為此,中國國民政府派出了高級代表,專程前往參謁。魯迅有感而發(fā),用日語寫了一篇《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的雜文,發(fā)表在日本的《改造》月刊上。他在談論孔夫子時,提到了一場因演孔子戲而引發(fā)的轟動中國的社會風波。1929年6月8日晚,山東省曲阜縣省立第二師范學校正在舉行游藝會。最為精彩的壓軸戲是作家林語堂的新作獨幕悲喜劇《子見南子》。這部根據(jù)《論語》和《史記》有關(guān)孔子的記載而創(chuàng)作的劇本,自從1928年11月在魯迅和郁達夫主編的《奔流》雜志第1卷第6期上刊出以后,大受歡迎。南京、上海等各地學校爭相排演。身處孔子家鄉(xiāng)曲阜的省立二師學生也向校長要求演出該劇。校長名叫宋還吾,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深受“五四”新文化影響。對于學生們的要求,宋校長立即給予支持,派出女教師參加演出。為了演好這出戲,他親自指導排演,特意讓學生到學校附近的孔廟去觀看孔子及子路的塑像,仔細揣摩孔子的神情;另外,他還組織學生認真學習《論語》。最后,他又選定是孔子后裔的學生來扮演孔子,而南子的角色則由能歌善舞的女教員擔任。經(jīng)過近一個學期的準備和排練,這個戲終于能與觀眾見面了。舞臺帷幕在觀眾的期待中徐徐地拉開了。孔子謹肅莊嚴地坐在衛(wèi)國衛(wèi)靈公的延賓室里,他約有50多歲,身材魁偉,高顙寬頤,目光炯炯,下巴留著一點胡須,身穿黑色的衣袍,頭戴禮冠。孔子周游列國,意在得到一官半職,以實現(xiàn)他興樂復禮的政治理想。劇中所展現(xiàn)的是孔子正在求職于衛(wèi)國。然而,孔子是否能如愿以償,關(guān)鍵不在于衛(wèi)靈公,而在于他的夫人南子,于是,便演出了這場孔子見南子的悲喜劇。年輕美麗的南子生性瀟灑,舉止言行與孔子所推崇的周公之禮多有不合。在交談中,南子對孔子的復古思想不感興趣,而熱衷于請孔子與她一起創(chuàng)辦一個“六藝研究社”,男女在一起不拘形式地討論國術(shù)和游戲,以實踐她的“男女交際之禮”。這樣就產(chǎn)生了兩人的戲劇沖突?？鬃臃堑茨苷f服南子,反倒被南子關(guān)于“飲食男女”人生真義的宏論所折服,被迫對南子的要求“暫時敷衍一下”。但是,當南子親自與歌女們一起彈唱《詩經(jīng)》,翩翩起舞時,“孔子子路都目不暇顧,心神向往,但又是一種悒郁不安之狀”。最后,南子與歌女們合舞,將孔子師徒等人包圍起來。舞畢,子路贊嘆道:“夫人曲舞都這樣的好,真是天才,佩服之至?！笨鬃右踩鐗舴叫?“想不到樂舞有好到這樣的!”他自言自語地說:“行年五十六,到今日才明白藝術(shù)與認識人生。”然而,南子的“唯情”之禮與孔子所信奉的周公之禮是互相矛盾的,這使孔子感到迷惘而不知所措。舞臺上的孔子具有豐富的感情和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因而栩栩如生,一改過去孔圣人的面孔,令人耳目一新。在孔子的故鄉(xiāng)演孔子戲,千百年來還是第一次,這讓一些孔子后裔感到驚詫和憤激?？鬃铀篮髢汕в嗄?歷代帝王均將他視為圣人而加以尊奉,孔氏族人也成為曲阜縣一大特殊的封建組織。及至1929年,孔氏族人大體分為60戶,每戶有戶首,戶首之上是家長。家長戶首處理家族里各戶糾紛,也像過去官府那樣升堂,陳列黑紅鴨嘴棍。訴訟人向家長戶首訴訟時,必須跪地講述事由,并且口稱大老爺。他們聽訟理案,不是根據(jù)道理,而是憑金錢交易的人情來判斷,甚至還動用肉刑,實施體罰。當事人即使冤屈也不敢訴諸公堂,而曲阜縣官府懾于孔府的勢力,對于孔族的訴訟,向來也不敢過問?？赘€內(nèi)設(shè)百戶官職,有可以免于起訴的特權(quán)。一為百戶,即使是殺人兇犯,也可以逍遙法外。這使得當?shù)啬酥拎徥∴徔h的土豪劣紳爭相出巨資認捐乞求此位。在津浦鐵路開修時,原計劃以曲阜縣城為車站,然而由于孔氏族人迷信風水,極力反對,最后迫使鐵路改道,車站也只好遷至離縣城有18里地之遠的姚村,給商人旅客帶來極大不便,也使曲阜城內(nèi)保持著中古社會的狀態(tài)。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的校址就在孔廟與孔府的包圍之中,它自從在曲阜建校以來,就一直受到這些孔氏族人的種種刁難和攻擊,其校長均被視作眼中釘。學校的前任校長孔祥桐也是孔子后裔,因辦學而得罪于同族,被控告撤職,含恨遠走,最終發(fā)病而死。繼任校長范炳辰,僅在上任的第一年,就被孔氏族人控告了十幾次。省教育廳為此曾想將學校遷至濟寧,以遠避孔氏勢力。宋還吾到校任職后,既不出入孔教會之門,也不到孔府專誠拜謁,不僅沒有日日研讀孔子儒學之經(jīng)典,而且還時時向?qū)W生們宣傳反封建的思想,所以早就被某些孔氏族人貶為賦性乖僻,學術(shù)不純。他支持學生們排演《子見南子》,更激起這些孔氏族人的刻骨仇恨。對宋還吾惡毒咒罵最為激烈的是曲阜著名的大青皮孔祥藻和自命為孔教會會長的孔繁樸?？追睒惚砻嫔系烂舶度?內(nèi)心里卻歹毒惡劣。他曾經(jīng)因為廣置田產(chǎn),逼得自己的親兄吞煙而死,這是曲阜全縣眾所周知的事情。所謂的孔教會,其實也只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而已,參加者寥寥無幾。對于二師師生演劇,這些孔氏族人雖然氣急敗壞,但一時卻不敢輕舉妄動。1928年,歷經(jīng)千年的祀孔典禮被國民政府廢止,改為孔子紀念誕辰。時任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大學院院長的蔡元培等人又公開提議取消孔子嫡孫“衍圣公”封號并沒收其祀田。這個提議雖未獲通過,但卻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下,孔子第77代嫡孫孔德成只好被迫上書國民政府,自請取消封號,懇求保留祀田。1928年12月4日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又向行政院和國民政府呈請取消“衍圣公”封爵和沒收祀田,并擬出了曲阜林廟改革辦法和國民政府整理曲阜林廟委員會條例草案。當時任工商部長的孔子第75代孫孔祥熙雖然極力袒護孔氏家族,但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明目張膽地反對取消“衍圣公”的封號。他說對孔子后裔所封的“衍圣公”名號“與封建遺制之襲爵截然不同”,因而主張對名號的廢存“暫從緩議”。在曲阜縣,民眾反封建的浪潮也日益高漲。在群眾和學生的游行隊伍中,常常喊出反孔口號。而在孔林、孔廟以及學校的墻上,也不時出現(xiàn)其他民眾團體和學校用粉筆、鉛筆涂寫的“打倒舊道德”、“打破舊禮教”、“打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政策”等標語。在這樣的形勢下,孔祥藻、孔繁樸之流,對二師師生演劇懷恨在心,卻無可奈何。10天過后,一大串高級轎車拖著滾滾濃煙駛進曲阜,在孔府的大門前停了下來,為首的是日本著名政客犬養(yǎng)毅和國民政府派出的招待員國民黨中央委員張繼。犬養(yǎng)毅是一位70多歲的老頭兒。他身材矮小,臉龐瘦長,頭頂微禿,雙鬢和胡須均已花白。從政近50年的歷史,使他成為日本政界舉足輕重的元老。他這次來華是應國民政府之請,以孫中山舊友的身份,參加孫中山靈柩奉安大典,然后在張繼等人的陪同下,北上游歷,并趁機到曲阜來拜謁孔廟。犬養(yǎng)毅等拜謁孔廟孔林,出入孔府均乘八抬大轎,鳴鑼開道,浩浩蕩蕩。中外政客的尊孔,給孔祥藻等人以極大鼓舞。他們認為報復二師師生演劇的時機終于到來。出于對來訪貴賓的禮貌,第二師范學校也邀請了犬養(yǎng)毅、張繼等人來校演講。張繼在演講時指責二師師生貼標語、演戲劇的行動,并且借題發(fā)揮,渲泄對社會輿論說他是西山會議派腐化分子的憤恨。演講散會后,校訓育主任李燦埒在學校每日的例行訓話中,介紹了犬養(yǎng)毅的為人和此次來華的任務,以及關(guān)于張繼的情況。在犬養(yǎng)毅一行帶著孔府所饋贈的許多古玩玉器剛剛離開曲阜后不久,國民政府教育部蔣夢麟部長的辦公桌上便出現(xiàn)了一封來自山東曲阜控告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的呈文,文稱:……詎于本年6月8日該校演劇,大肆散票,招人參觀,竟有《子見南子》一出,學生扮作孔子,丑末腳色,女教員裝成南子,冶艷出神,其扮子路者,具有綠林氣概。而南子所唱歌詞,則《詩經(jīng)》《邾風》《桑中》篇也,丑態(tài)百出,褻瀆備至,雖舊劇中之《大鋸缸》《小寡婦上墳》,亦不是過。凡有血氣,孰無祖先?敝族南北宗60戶,居曲阜者人尚繁伙,目見耳聞,難再忍受。加以日賓犬養(yǎng)毅等昨日來曲,路祭林廟,侮辱條語,竟被瞥見。幸同時伴來之張繼先生立催曲辠縣政府飭差揭擦,并到該校講演,指出謬誤。乃該校訓育主任李燦埒大肆惱怒,即日招集學生訓話,謂犬養(yǎng)毅為帝國主義之代表,張繼先生為西山會議派腐化分子,孔子為古今中外之罪人。似此荒謬絕倫,任意謾罵,士可殺不可辱,孔子在今日,應如何處治,系屬全國重大問題,鈞部自有權(quán)衡,傳堉等不敢過問。第對于此非法侮辱,愿以全體60戶生命負罪瀆懇,迅將該校長宋還吾查明嚴辦,昭示大眾,感盛德者,當不止敝族已也。激憤陳詞,無任悚惶待命之至。除另呈蔣主席暨內(nèi)部外,謹呈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蔣具呈孔氏60戶族人孔傳堉(下略)孔氏族人的聯(lián)名狀呈驚動了南京國民政府中的許多要員以及全國的新聞媒介。在全國教育界、文化界和新聞界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孔祥熙親自出面,堅決要求對宋還吾嚴厲查辦。政府中的尊孔派也氣勢洶洶地向教育部施加壓力。對此,教育部只好派出高級參事朱葆勤到濟南,與山東省教育廳所派的督學張郁光一起,立即趕赴曲阜,進行實地調(diào)查。在孔祥藻,孔繁樸的指使下,以孔傳堉牽頭的21個孔氏族人,控告第二師范學校及其校長宋還吾的消息傳到曲阜,令全縣人大為震驚。孔傳堉在曲阜乃臭名昭著之人物。1927年他因拍賣孔府的奉祀官與百戶官等職務,演出了全縣皆知的丑聞,甚至還被族人孔繁藻等控告。此次被他拉去簽名的20個原告也并非60戶首,且多數(shù)住在鄉(xiāng)下,對城里所發(fā)生的一切,未必知情。住在城中的孔氏族人稍明事理者,大多認為孔傳堉等這種舉動實在可笑,均淡漠視之。參與者都是些流氓惡棍?？讉鲌炙麄兊母鏍钚袨?激起了曲阜民眾極大的義憤。二師學生會為此向全國各級國民黨黨部、各級政府、各民眾團體、各級學校、各報館發(fā)出報告實情的通電。校長宋還吾也向報界發(fā)表長達數(shù)千言的答辯書,說明真相,對孔傳堉等人的控告據(jù)理抗辯。曲阜縣各機關(guān)、各民眾團體,對二師的遭遇均抱不平,國民黨縣黨部、縣建設(shè)局、財政局、教育局、農(nóng)民協(xié)會、商會都紛紛向報界發(fā)表宣言,向上級送上呈文,批駁孔傳堉等人的誣告。與此同時,全國的新聞界對二師師生給予了大力支持。《民國日報》、《大公報》、《新聞報》、《華北日報》等許多報紙對這次風潮均做了如實報道,揭露內(nèi)幕,并發(fā)表社評予以聲援。如《民國日報》在7月25日至28日,連續(xù)發(fā)表了《關(guān)于〈子見南子〉——連死人也罵不得》、《因〈子見南子〉想到孔子學說在今日之地位》、《打倒孔子的權(quán)威足以摧毀封建勢力——順便略談<子見南子〉的訟案》等文章,對孔子的學說以及封建勢力進行猛烈的抨擊。教育部朱葆勤參事和山東省教育廳張郁光督學到曲阜后,經(jīng)過認真細致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孔傳堉等人呈文中所控告的各條,均無實據(jù),從而做出了“該校職教員學生似無故意侮辱孔子事實,只因地居闕里,數(shù)千年來,曾無人敢在該地,對于孔子有出乎敬禮崇拜之外者,一旦編入劇曲,摹擬容聲,駭詫憤激,亦無足怪”的結(jié)論。山東省教育廳會同朱葆勤會呈教育部核辦。7月28日山東《民國日報》、《山東黨報》同時登載教育部向山東省教育廳發(fā)出的第952號訓令,公布處理意見:查該省省立第二師范校長宋還吾被控侮辱孔子一案,業(yè)令行該廳查辦,并加派本部參事朱葆勤,會同該廳,嚴行查辦各在案。茲據(jù)該參事廳長等,將查明各情,會同呈復前來。查該校校長宋還吾,既據(jù)該參事廳長等,會同查明,尚無侮辱孔子情事,自應免予置議。惟該校校長以后須對學生嚴加訓誥,并對孔子極端尊崇,以符政府紀念及尊崇孔子本旨。除據(jù)情并將本部處理情形,呈請行政院鑒核轉(zhuǎn)呈,暨指令外,合行令仰該廳知照,并轉(zhuǎn)飭該校校長遵照。此令。至此,一場風波似乎已經(jīng)平息。訓令雖然對宋還吾“免予置議”,但卻要求他“以后須對學生嚴加訓誥,并對孔子極端尊崇”,明顯偏袒孔氏。宋還吾在訓令公布的當天,便上書省教育廳,提出孔子學說以明君臣為大義,這樣此后對學生“有所訓誥,如不闡明孔子尊君之義,則誥不嚴,難免違犯部令之罪,如闡明孔子尊君之義,則又抵觸國體,將違犯刑法第一百零三條,及第一百六十條”。于是,這場風潮再起波瀾。結(jié)果,宋還吾在8月1日收到了山東省教育廳的第1204號訓令。上面只有簡單的兩句話:“省立第二師范校長宋還吾調(diào)廳另有任用,遺缺以張敦訥接充?！濒斞嘎動崥鈶嵉卣f這“其實就是‘撤差’也矣。這即所謂‘息事寧人’之舉,也還是‘強宗大姓’的完全勝利也”。這場由二師師生演戲而引起、波及全國的風潮,最后就這樣以宋還吾被敲掉飯碗而告終。8月11日,孔祥熙隨蔣介石路過濟南時,仍主張嚴究宋還吾。蔡元培和教育部長蔣夢麟在經(jīng)過濟南到青島籌備創(chuàng)辦國立青島大學時向報界做了非正式表示,認為二師師生排演新劇《子見南子》,并無侮辱孔子的情節(jié),孔氏族人不應小題大做。劇作者林語堂對自己寫的這出小戲,竟然會引起孔氏族人越級告狀,國民政府教育部派人查辦而感到“大形滑稽”,對宋還吾因此被撤掉校長職務則表示“十分抱歉”。他感慨地說:“衛(wèi)道先生偏偏那么多,衛(wèi)道之心又那么切,叫我們怎么辦呢?想來如此做去,圣道必日益昌明,貪官污吏,亦將絕跡人世,但是事實卻又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