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寶榮：漢語復合詞結構與句法結構關系的再認識

蘇寶榮：漢語復合詞結構與句法結構關系的再認識漢語復合詞的結構，對語言的理解至關重要，是古代漢語研究和現(xiàn)代漢語研究面臨的共同課題，而且涉及詞匯語義學與語法學等多個領域，所以受到語言學者的普遍關注。早在20世紀20年代，黎錦熙就制成“復合詞構成方式簡譜”，并在調(diào)整修改后，收入后來出版的《中國語法教材附編》。1952年呂叔湘、朱德熙在《語法修辭講話》中說：“雙音詞的構成跟短語相似，大致有三種方式。第一類是聯(lián)合式……。第二類是主從式……。第三類是動賓式?！?964年陸志韋等在《漢語的構詞法》中提出：“漢語里，造句的形式和構詞的形式基本上是相同的?！?0世紀80年代，朱德熙又指出：〃漢語的句子的構造原則跟詞組的構造原則基本一致”，“復合詞的結構和句法結構是平行的〃。應當說，語言學者提出的’雙音詞的構成跟短語相似〃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漢語的特點，有利于人們以簡馭繁把握漢語組詞造句的規(guī)則，但隨后提出的漢語“造句的形式和構詞的形式基本上是相同的”“復合詞的結構和句法結構是平行的”等觀點，又將相對問題絕對化了，影響了漢語復合詞研究的深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上述關于〃復合詞結構與句法結構一致性”的理論提出后，漢語復合詞研究的進展不大，值得人們深長思之。這一理論觀點的明顯缺陷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片面性”一〃以偏概全”的傾向；二是“表面化”——缺乏對深層語義結構的關注。下面我們分別加以說明。一,復合詞結構與句法結構的_致性與差異性我們認為，漢語復合詞結構是復雜的、多元的，其與句法結構既具有一致性，又具有差異性。傳統(tǒng)上將所謂“聯(lián)合式、偏正式、述賓（動賓）式、述補（動補）式、主謂式”五種復合詞的格式統(tǒng)稱為“句法學造詞法”的做法是不妥當?shù)?。五種格式同屬于語法造詞，但卻不能把它們統(tǒng)稱為句法造詞，應當一分二：前兩種（聯(lián)合式、偏正式）應屬于詞法造詞，后三種（述賓式、述補式、主謂式）屬于句法造詞。作上述區(qū)分的理由如下：其一，從理論上講，聯(lián)合式、偏正式?jīng)]有句法結構的核心——謂語性成分，一般情況下不能形成句子，當然也就無所謂句法造詞和句法結構。其二，從漢語復合詞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歷史來看，五種格式形成的時間與動因也有不同：前兩種（聯(lián)合式、偏正式復合詞）先秦已大量出現(xiàn)；后三種（述賓式、述補式、主謂式復合詞）直至東漢六朝才陸續(xù)產(chǎn)生。近年來，古漢語專書詞匯研究所得出的結論證明了上述觀點。程湘清《先秦雙音詞研究》一文，通過對先秦代表性文獻的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在先秦文獻中作為雙音詞（或詞組）使用、后世漢語中成詞且經(jīng)常應用、并為運用語法手段詞序的特點構成的雙音詞（即通常所說的〃復合詞”）共586個（不同文獻重復出現(xiàn)的按1個計算），其中并列式的共307個，占52.4%；偏正式的共245個，占41.8%；支配式（即“述賓式”）的共28個，占4.8%；補充式（即“述補式”）與表述式（即“主謂式”）兩類共6個，占1%。這就說明，在先秦時代，聯(lián)合式、偏正式復合詞已經(jīng)大量產(chǎn)生（兩類合計占94.2%），而述賓式，特別是述補式、主謂式則剛剛萌芽。另據(jù)程氏《〈論衡〉復音詞研究》一文的統(tǒng)計，在東漢前期成書的《論衡》中共有語法造詞生成的復合詞2088個，其中聯(lián)合式1404個，偏正式517個，補充式101個，支配式52個，表述式14個?！ㄑa充式復音詞在先秦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此時則日臻成熟，表現(xiàn)在結構形式比較穩(wěn)定，內(nèi)部關系日趨復雜，因而構詞數(shù)量超過支配式、表述式，居詞序造詞中的第三位?！倍鴵?jù)程氏統(tǒng)計，在南朝成書的《世說新語》中共有語法造詞生成的復合詞1686個，其中聯(lián)合式926個，偏正式573個，補充式93個，支配式77個，表述式17個。其中由句法造詞生成的復合詞較東漢的《論衡》雖然絕對數(shù)量增加不多（《論衡》167個，《世說新語》187個），但所占比重則明顯增長了（《論衡》8%，《世說新語》11.1%）。漢語復合詞的形成，有一個從聯(lián)合、偏正結構至其他結構的發(fā)展過程。這是為什么呢？因為聯(lián)合式、偏正式復合詞的產(chǎn)生，沒有可能也不需要句法結構的投射。偏正式復合詞的增加，是隨著世間事物的復雜化，人類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進行范疇化分類的自然結果；聯(lián)合式復合詞的產(chǎn)生，可能與語言表達的準確化、鮮明化及聲韻和諧的追求有關。而述賓式、述補式、主謂式復合詞的產(chǎn)生，或者是已有的句子或短語緊縮而成，或者是按照既有的句子或短語仿造的，它們都體現(xiàn)了句法結構的投射，因而其形成相對較晚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綜上所述，漢語復合詞的形成，具有認知（語義）、語音、語法等多方面的原因和條件。從認知（語義）來說，語言表達的多樣性、豐富性，無疑是復合詞產(chǎn)生的基礎。從語音來說，漢語的韻律協(xié)調(diào)也是復合詞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從韻律上講，〃漢語最基本的音步是兩個音節(jié)”，“音步的實現(xiàn)就不可避免地導致語素的組合”，“不可避免地導致復合詞的出現(xiàn)”。漢語中特有的偏義復合詞以及漢語在從古至今的語言發(fā)展中將單音節(jié)擴充為雙音節(jié)、將多音節(jié)壓縮為雙音節(jié)的現(xiàn)

象都說明了這種情況。而從語法來說，除部分單純語音造詞形成的聯(lián)綿詞外，一般地說，復合詞都有一定的組合關系（當然，這種組合關系包括句法組合關系和詞法組合關系）。對于這種由多源因素形成的漢語復合詞，用構詞的形式（構詞法）與造句的形式（造句法）〃是基本相同的”來概括，顯然是不妥當?shù)?。二復合詞結構內(nèi)部的組合關系和語義結構復合詞看似簡單的語法結構內(nèi)部，蘊含著多種組合關系和復雜的語義結構。（_）相同的語法結構蘊含著多種組合關系復合詞結構與句法結構的不同，首先表現(xiàn)在其組合關系的多樣性上。一個復合詞結構，從其構詞的兩個語素來說，可以是“實語素+實語素”，也可以是“虛語素+虛語素”“實語素+虛語素”或“虛語素+實語素”。一般情況，“虛語素+虛語素”（如“因而”“而已”，，然則”等）、“實語素+虛語素”（如，，足以”，，至于”，，極其,等）或〃虛語素+實語素”（如〃而立”〃而后”“而今”等）構成的復合詞，多數(shù)是語言中的跨層結構逐漸凝結而成的，形式上很難說與句法結構有什么關聯(lián)。就“實語素+實語素”構成的復合詞來說，其組合關系也是多種多樣的。表1是對《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下文簡稱《現(xiàn)漢》）中“實語素+實語素”構成的復合詞的組合關系的統(tǒng)計結果。構詞食格+奇格+形動+.#動+動構詞食格+奇格+形動+.#動+動g形%*形+血形+形學捋.Fl>1聯(lián)村式2278+652793222899珈偏正式9KI3971072145122S4尊玷9519412述賓忒56C?493徹6527述卅成*61138599主訓式1107昏計1J8992147812615987238436246表1從語法、語義的綜合視角分析了《現(xiàn)漢》中由實語素中的名素、動素和形素構成的雙音復合詞的組合關系情況。據(jù)初步統(tǒng)計，《現(xiàn)漢》共收錄“實語素+實語素”的復合詞37663個，其中有1397個暫不能歸入以上五種構詞方式，余下的36266個雙音復合詞的組合關系如表1所示?？梢钥闯觯@36266個雙音復合詞，從構詞方式上看，偏正式19412個，占54%;聯(lián)合式9330個，占26%,為最能產(chǎn)的兩種構詞方式。其他三種構詞方式的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依次是：述賓式6527個，占18%；述補式599個，占2%；主謂式398個，占1%（所占百分比的計算進行了四舍五入）。就每一種構詞方式而言，兩個構詞語素之間又都有多種組配關系，具體情況是：偏正式有9種組配關系，即：名+名（如“警服”）、名+動（如〃野戰(zhàn)”）、名+形（如“鴨黃”）、動+名（如〃浴室”）、動+動（如“飛馳”）、動+形（如“敬重”）、形+名（如“長途”）、形+動（如“哀思”）、形+形（如“精確”）；聯(lián)合式有5種組配關系，即：名+名（如“江山’）、動+動（如〃購買”）、動+形（如“接近”）、形+動（如“快活”）、形+形（如“廣闊”）；述賓式有3種組配關系，即：動+名（如〃洗牌”）、動+動（如“挨宰”）、動+形（如“救急〃）；述補式有2種組配關系，即：動+動（如“超過”）、動+形（如“推遲”）；主謂式有2種組配關系，即：名+動（如“地震”）、名+形（如〃眼紅”）。從表1中可以看出：綜合復合詞的語法結構和構詞語素的語法屬性，名、動、形三種實語素可能的復合詞組配有45種，現(xiàn)實的實際組配有21種。這21種組配，有與句法搭配一致的情況，也有與句法搭配不一致的情況。除了與句法結構具有一致的常規(guī)用法（如名詞做主語、賓語，動詞做謂語，形容詞做定語、狀語等）夕卜，還有大量的非常規(guī)用法。比如在句法結構中，〃動詞+名詞”一般構成動賓關系，而在復合詞結構中，“動（素）+名（素）”可以組合成偏正式復合詞（如’銷路”“愛將”〃郵局”），而且這種方式已成為一種相對能產(chǎn)的構詞方式。又如，在句法結構中，動詞做主語、賓語是一種常見現(xiàn)象，可是在復合詞結構中，目前尚沒有見到〃動+X”構成的主謂式復合詞。綜上所述，總體上來說，復合詞素性組配的靈活性和廣泛性遠遠超過句法組合的詞性搭配，復合詞結構中超常組配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并為語言的使用者所理解，是因為有復合詞隱含的結構義做補充。（二）同一語法結構隱含著復雜的語義關系上述五種常見的雙音復合詞結構中，都隱含著復雜的語義關系。如在漢語述賓式復合詞中，有一類特殊的非受事述賓式復合詞，即復合詞的賓語性成分不是前面動詞性成分所表動作、行為的直接承受者，而是該動作、行為的結果、原因、目的、方式等，這里就以非受事述賓式復合詞為例對同一語法結構隱含著復雜的語義關系這一問題加以分析。漢語非受事述賓式復合詞，其動詞性成分與賓語性成分之間所隱含的語義關系，可以劃分為以下眾多小類：第一類，〃動+結果”，如〃結晶”〃構圖”〃分期”等；第二類，〃動+原因〃，如〃奔喪〃〃暈針〃〃躲債〃等；第三類，〃動+目的”，如〃謀和”“起義”〃逃生”等；第四類，〃動+方式”，如〃聯(lián)姻”〃托夢”〃分成”等；第五類，〃動+工具”，如〃吵嘴”〃算卦”“掛鉤”等；第六類，〃動+材料”，如〃貼金”〃焗油”〃喂食”等；第七類，〃動+處所”，如〃登場”〃掉隊”〃游街”等；第八類，〃動+時間”，如〃查夜”〃話別”“收秋”等；第九類，“動+施事”，如“變天”“斷糧”“退潮”等；第十類，〃動+致使”，如〃健身”〃煩人”“勞神”等。不僅如此，有些非受事述賓式復合詞本身就蘊含著多重語義關系。如“暈車、暈船、暈機”，其構成成分之間的語義關系不僅僅可以是“動+原因”，還可以是“動+處所”，所以其語義關系為多重的“動+原因/處所”。又如〃鬧荒”（“舊社會里農(nóng)民遇到荒年時進行抗租、吃大戶等活動”），其構詞語素〃荒”既可以看作是〃鬧”的時間一一〃在荒年〃，也可以看作是〃鬧〃的原因—〃因為荒年〃，所以其語義關系為多重的“動+時間/原因”。（三）同一組合關系隱含著復雜的結構義上述五種常見的雙音復合詞結構中，同一組合關系有的隱含著復雜的結構義，而這種隱含的結構義是句法關系中所沒有的，也是單純的語法分析難以說明的。這里以“動+名”偏正式復合詞為例加以分析。漢語中動詞的基本句法功能是做謂語，依據(jù)復合（雙音）詞的內(nèi)部結構與句法結構具有“相似性”特點的規(guī)律，“動+名”句法結構的自然組合是構成動賓關系，這屬于常規(guī)用法。而在〃動+名〃偏正式雙音復合詞中，動詞性語素則可以充當名詞性語素的定語，形成一種非常規(guī)組合。而這種特定的非常規(guī)組合又隱含著復雜的結構義。這里所謂復合詞的結構義，是指復合詞在特定的組合結構（包括語法結構與語義結構）中所產(chǎn)生、所顯示的意義。通過對《現(xiàn)漢》中2145個“動+名”偏正式雙音復合詞的語法、語義結構進行全面描寫，結合辭書釋義的實際情況，本文從語法、語義的綜合視角，發(fā)現(xiàn)“動+名”偏正式雙音復合詞這一組合關系中隱含的結構義可歸納為五大類八小類，即：第一類——功能（用來……的）+名；第二類——方式+名，包括3個小類，即：產(chǎn)生方式（......成的）+名、工作方式（以......為業(yè)的）+名、獲取方式（......到的）+名；第三類一一結果（引起或?qū)е?.....的）+名；第四類——關涉（有關......的）+名；第五類——狀態(tài)+名，包括2個小類，即：被動狀態(tài)（被......的）+名、主動狀態(tài)（主動結構義隱含）+名。下面分別舉例加以說明。（1）功能（用來......的）+名：【賭資】名用來賭博的錢?！踞屛摹棵脕斫忉屛淖?、詞語的文字。（2）產(chǎn)生方式（......成的）+名：【雕花】名雕刻成的圖案、花紋?！咀g文】名翻譯成的文字。（3）工作方式（以......為業(yè)的）+名：【歌女】名在舞廳、酒吧、夜總會等場所以歌唱為業(yè)的女子?！精C人】名以打獵為業(yè)的人。（4）獲取方式（……到的）+名：【拾物】名拾到的別人遺失的東西?！菊檲蟆棵烫降降年P于敵方軍事、政治、經(jīng)濟等的情報。（5） 結果（引起或?qū)е?.....的）+名：【爭端】名引起爭執(zhí)的事由?！菊T因】名導致某種事情發(fā)生的原因。（6） 關涉（有關......的）+名：【防務】名有關國家安全防御方面的事務?！净槭隆棵嘘P結婚的事。（7）被動狀態(tài)（被......的）+名：【棄兒】名被父母遺棄的小孩兒?！緡恰棵话鼑某鞘?。（8）主動狀態(tài)（主動結構義隱含）+名：【旅客】名旅行的人?！鹃_水】名煮沸的水。如前所述，漢語中“動+名”句法結構的自然組合是動賓關系，一般不需要附加任何成分就可以表達相關的語義；而“動+名”偏正式復合詞結構不是兩個語素的自然組合，其中隱含著緊縮了的附加成分，在理解復合詞的詞義時需還原其中的隱含成分。本文使用變換的方法（即將這種偏正式復合詞轉(zhuǎn)化成偏正詞組）之后，各種隱含的附加成分就會顯現(xiàn)出來。這些需要還原的隱含成分可以概括為以下三類：第一類是動素（即復合詞所含的動詞性語素）所連帶的次要動詞性成分，例如“用來”“成”“到”“引起”；第二類是動素所連帶的助詞，例如"被"；第三類是與動素一起構成某種結構的表達框架，例如兼語結構的表達框架“以......為業(yè)”、狀中結構的表達框架“有關......”。對此類復合詞進行分析后，我們發(fā)現(xiàn)“動+名”偏正式復合詞是一種緊縮形式，其中隱含著動素所連帶的次要動詞、助詞以及與動素一起構成某種結構的表達框架。由于這些隱含成分均與動素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所以可統(tǒng)稱之為動素的連帶成分。將漢語復合詞組合關系中隱含的結構義進行揭示，對于詞義的理解與語文辭書釋義都是非常重要的。在目前的語文辭書釋義中，由于缺乏必要的理論研究，多憑經(jīng)驗釋義，所以因結構義的漏釋（或隱含不當）、誤釋而造成的〃不妥”釋義還是時有發(fā)生的。通過研究和揭示“動+名”偏正式復合詞的結構義，辭書就可以更準確、規(guī)范、科學地釋義。如：“坐墊”，其語義結構為“功能+名”，其隱含的結構義是“供......的”。《現(xiàn)漢》釋義：門?兒）放在椅子、凳子上的墊子?！痹凇冬F(xiàn)漢》的釋義中，〃放在椅子、凳子上”是指〃坐墊”所處的位置，但，，坐墊，，在其語義結構中所產(chǎn)生的意義，，供……”沒有釋出，造成了被釋詞的指稱范圍的擴大，容易使人產(chǎn)生誤解，比如〃靠墊”也是放在椅子上的墊子，但實際上“靠墊”并不是“坐墊”。因此，〃坐墊”一詞的釋義可以修改成：〃（?兒）放在椅子或凳子上供人坐的墊子?！庇秩纾骸霸∈摇?，其語義結構為“功能+名”，其隱含的結構義是“供......的”。《現(xiàn)漢》釋義：“有洗澡設備的房間?！痹凇冬F(xiàn)漢》的釋義中，“浴室”在其語義結構中所產(chǎn)生的意義“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