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里敦倫之意的探尋

《牡丹亭》里敦倫之意的探尋

湯顯祖的《牡丹亭》原名《牡丹亭還魂》。這里有很多陰謀家語，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追蜃诱f:“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部作品到底還的是怎樣的“牡丹魂”,引的是怎樣的“柳夢梅”?以題目釋放倫理,筆者以為作者還的是人性之魂,還的是敦倫之意,把人類繁衍最基本的本性反映了出來。江巨榮、華瑋所點校的《才子牡丹亭》為清雍正年間吳震生夫婦所著。吳氏夫婦認為,湯顯祖對男女情欲的態(tài)度是:不應(yīng)該只停留在精神層面,而應(yīng)該是情與欲的合體。對此,他們夫婦二人通過對《牡丹亭》曲詞的點校,進行了詳細的敘述。雖然對他們的解讀,筆者并不全部贊同,但《牡丹亭》中對男女情欲的隱喻確實具有研究價值。一、“亭”能否命名?明清傳奇作品的命名方式,無外乎幾種:其一為作品之名為一件貫穿全劇始終的道具,如《桃花扇》、《寶劍記》、《白羅衫》、《綠牡丹》、《燕子箋》等;其二為作品之名可以概括全文主要內(nèi)容,如《清忠譜》、《占花魁》、《義俠記》等;其三為作品之名可以表現(xiàn)作者的中心思想,如《永團圓》、《滿床笏》;其四是以重要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的地點命名,如《長生殿》、《西廂記》等。湯顯祖的其它四部作品,如《紫蕭記》與《紫釵記》的命名可以歸類到以貫穿全劇內(nèi)容的道具命名?！赌峡掠洝贰ⅰ逗愑洝返拿梢詺w類到以全文主要內(nèi)容命名之列?！赌档ねぁ返拿髑蹇镜娜囝}作《牡丹亭還魂記》,相比通常用三個字命名的明清傳奇,多出了三個字來表明地點,如今無論舞臺還是文本多稱此劇為《牡丹亭》。如果說《還魂記》是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那么牡丹亭絕不是《還魂記》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地點?！赌档ねぁ返诙觥堆詰选分?柳夢梅說得很清楚,他的夢中,“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著個美人”,所以他改名為柳夢梅。夢中并沒有什么亭子。在《驚夢》中,柳杜二人歡會的地點,如果用柳夢梅的表述,也是“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而這一句在《尋夢》中,得到了印證,杜麗娘也說“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闌,轉(zhuǎn)過秋千,掯著裙花展”,也可以看出牡丹亭并非二人的歡會之地。牡丹亭只是南安府后花園眾多景致之一,為何作者要用“牡丹亭”命名,不免讓人生疑。此外,此亭為何用“牡丹”命名,也很詭譎。中國園林中的亭子,通常在意境中起到特殊作用,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有詩云:“江山無限景,都取一亭中?！崩钍逋摹端蛣e》這首歌唱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蹦翘煅牡缆放钥倿槿藗冋陲L避雨的亭榭,充滿了滄桑的意象。情人摯友,在遠離繁華游市的路亭邊,執(zhí)手道別、相送,欲語不語?！巴?停也,人所停集也。”(P.3)停什么?停人之情,人之性。所以,在給園中的亭子命名時,或者十分講究意境,或者表明命名者的志向。如長沙的愛晚亭、北京的陶然亭、滁州的醉翁亭、徐州的放鶴亭、西安的沉香亭、蘇州的滄浪亭等等。民間最普通的亭子也多用湖心亭、賞荷亭子之類的名字,用牡丹來命名,前所未聞。再者,牡丹雖然貴為我國的國花,但此花喜陰,喜干,喜涼,喜中性或弱堿性土壤,因此常見于我國華北至長江以北地區(qū),比如河南洛陽、山東荷澤等地區(qū)。而以江西的酸性土壤以及南安府偏南的地理位置,恐怕不宜牡丹生長。因此,在明代的江西,能否見到牡丹,都讓人存疑,又怎會用“牡丹”來為亭子命名。另外,眾所周知,《牡丹亭》是從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為原型加工創(chuàng)作而成的。而原話本中并沒有出現(xiàn)“牡丹亭”,可見“牡丹亭”是湯顯祖在創(chuàng)作劇本時,添加上去的。為什么要添加“牡丹亭”呢?徐朔方的《湯顯祖評傳》第三章《牡丹亭》的第一節(jié)《玉茗堂和家庭情況》中的一段話值得注意: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說:“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賓朋雜坐。雞塒豕圈,接跡庭戶?！边@段記載來源于許重熙。此人在他的老師湯顯祖去世前一年,曾千里迢迢前往江西晉謁?？赡苡兴鋸?但離開事實不會太遠。明代文人喜歡給家中的亭臺樓閣加上美名,然后吟詩作賦寫文章,應(yīng)酬唱和,有的達幾十以至上百首之多。湯氏詩文集篇目繁富,這樣的詩文可一首也沒有。另外一首詩《見故時書畫狼藉,惜之》說:“牡丹賦作官廚鎮(zhèn),蕉雪圖支漆竹門。自是一時珍重意,落花倚草更誰論?！笨磥砟档べx、蕉雪圖可能是《牡丹亭》傳奇的草稿。他的詩《見改竄牡丹詞者,失笑》就以王維的雪中芭蕉圖比喻《牡丹亭》。這些詩都可以為錢謙益的記載作旁證。(P.113-114)據(jù)以上種種,讓我們有理由相信,湯顯祖為這部傳奇命名“牡丹亭”是大有深意的。著名學(xué)者唐漢在其著作《漢字與兩性文化》中對“亭”這個字的研究有所突破,他對“亭”字的解釋使我們對《牡丹亭》的命名有了新的認識。他認為“亭”是一個指事字,甲骨文和金文的“亭”字是在古文“京”中添加一個短橫,以此強調(diào)性交過程的中斷,沒有完成射精這一目的,整體字形的構(gòu)意簡潔明快,但需要對“高”、“京”等文字有所認識。小篆在演變過程中成為一個“高”(省去中間的口)從“丁”的形聲字?？瑫壌藢懽鳌巴ぁ薄h字簡化的規(guī)范為“亭”。(P.57)在中國的文化中,講究陰陽的平衡。中國古代建筑通常統(tǒng)稱為亭臺樓閣。雖然,從目前的研究來看,尚不知道“閣”字的來歷,但通常女子出嫁被稱為“出閣”,也許就是“亭”主陽,“閣”主陰。所以,在古代戲曲中,許多情愛故事都與“亭”有關(guān),比如《拜月亭》、《鳳儀亭》等,張珙與崔鶯鶯一定是在“長亭送別”,這些似乎都有所指?！巴ぁ钡谋玖x是性交中止,但此義已由后起的轉(zhuǎn)注字“?！眮沓袚??！夺屆芬粫虼酸尀?“亭,停也?！?P.195)“亭”則保留了性交中斷后,生殖器仍昂然挺立之義,也就是成語“亭亭玉立”的原本意義。由“亭”的“堅挺直立”義引申后,用來指稱古代設(shè)在路旁空曠無人處供人食宿的小型建筑物,即那些大多有頂無墻的亭子。(P.57)清代陳昌治刻本《說文解字》里對“亭”的解釋為:“民所安定也。”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說:“亭,留也。蓋行旅宿會之所館,釋名曰,亭,停也,人所停集。按云民所安定者,謂居民于是備盜賊,行旅于是止宿也。亭,定疊韻。亭之引申為亭止。俗乃制停、渟字?！?P.200)與以上說法可以造成互證的有《素女經(jīng)》。此書云:“黃帝曰:‘夫陰陽交接,節(jié)度為之奈何?’素女曰:‘交接之道,故有形狀:男致不衰,女除百病。心意娛樂,氣力強。然不知行者,漸以衰損。欲知其道,在于定氣、安心、和志。三氣皆至,神明統(tǒng)歸。不寒不熱,不饑不飽,亭身定體,性心舒遲……”此處的“亭”即通“定”,今口語“安亭”即“安定”也。(P.7)“牡丹花”在中國文化中常常代表著榮華富貴,但實際上“牡”中的“士”旁最早源自甲骨文,是對雄性動物生殖器的象形描述。作為文字符號,古人用此強調(diào)動物的雌雄性別。在此,假借為男子的生殖器,表示“男士”。當然,“士”的構(gòu)型也可以視為“吉”字的簡省,即去掉睪丸的男根形象。而“牡”就是男婦生殖器之合形,蓋為祖妣合文。(P.44)而“牡丹”在中國文人的筆下的性愛描寫中是常常用到的詞,最有名的便是《西廂記》中張生與鶯鶯初次歡愛時的那句“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元稹《鶯鶯詩》也用了“牡丹”一詞。“牡丹經(jīng)雨泣殘陽,依稀似笑還非笑”,暗喻男女歡愛之事。關(guān)漢卿在其《雙調(diào)新水令》套曲中有這樣一支曲子:“【收江南】好風吹綻牡丹花,半合兒揉損絳裙紗。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都不到半霎,森森一向遍身麻。”可以看出,牡丹不光是女性的化身,同時也是女性生殖器的一種委婉說法。所以“牡丹”和“亭”合在一起,便隱喻了男女的歡愛,是男女交合的一種象征。而作者之所以會給女主人公起名為“杜麗娘”,想來原因之一便是“杜”與“牡”,“麗”與“丹”同偏旁的緣故吧。這再次向我們暗示了,牡丹指的就是杜麗娘。由此可見“牡丹”與“亭”均有性的暗示,《牡丹亭》的命名象征了男女歡愛的場景。二、《異常的》中的柳夢梅《牡丹亭》自問世以來,幾百年來在戲曲舞臺上常演不衰。其中的《驚夢》一折,在數(shù)代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下,成為昆劇最具代表性的折子戲,并以《游園驚夢》的名字被保留下來,成為經(jīng)典之作。中國的京昆院團中的閨門旦無人不會這出戲?？梢哉f《牡丹亭》這部作品的魅力是由兩部分構(gòu)成的,一是原作,二是舞臺。舞臺是原作的延續(xù),不但能給人以原著的直觀感受,而且豐富的戲曲表演方式能平衡文本與舞臺之間的矛盾。特別是在《牡丹亭》中一些男女歡會的表現(xiàn)上,文本頗具詩情畫意,而藝人們在舞臺創(chuàng)作上,就不能流于低俗。因此他們用了大量的隱喻手法,文雅而又深入淺出地表現(xiàn)了文本,立體化地為《牡丹亭》的魅力又增添了濃厚的一筆。對于舞臺表演上的傳統(tǒng),我們所要探討的是那些也許有人知道而未顯現(xiàn)出來的東西。我們要去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以時間跨度去彌補空間的容積,尺素須彌。那么,在后來的昆曲舞臺上,又是如何表現(xiàn)出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情愛心理及動作的呢?昆曲《游園驚夢》與《尋夢》兩出傳統(tǒng)折子戲的舞臺表演中,藝人們通過一系列的程式表演、對柳枝的運用以及杜麗娘額前劉海的去留,體現(xiàn)了他們對《牡丹亭》里敦倫之意的理解。杜麗娘觀賞了花園之后,唱了一支【山坡羊】,表達了自己對男女之情的向往,當她唱到“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時,飾演杜麗娘的演員面向觀眾,雙手扶著身后的桌子,邊唱邊左右擺動身體,再現(xiàn)了杜麗娘此時對男歡女愛情景的想象?？梢宰糇C的是,在京劇《戰(zhàn)宛城》中,有一段關(guān)于鄒氏思春的場景,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表演程式。但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驚夢》中的這段表演和《戰(zhàn)宛城》中的表演,出現(xiàn)的時間上孰前孰后,就不得而知了。在柳夢梅所唱的第一支【山桃紅】之后,文本提示的科介為“生強抱旦下”,演員們又是如何在舞臺上表現(xiàn)出這個動作的呢?以梅蘭芳的表演為例,他演的杜麗娘用三個萬福的動作,即觀眾所看到的類似于作揖的動作,來表示柳夢梅連續(xù)多次褪去杜麗娘衣裳。這一系列的動作表現(xiàn)出了柳夢梅對情愛的急切向往和杜麗娘此時害羞的心理。在這一組動作完成之后,生、旦有一個高低合盤式的造型,即柳夢梅抖袖低頭,往下凝視著杜麗娘;而杜娘娘用半臥魚式抬著頭往上注視著柳夢梅,這個造型便是柳、杜二人強抱相擁的意思。而現(xiàn)在某些版本的《牡丹亭》中,在體現(xiàn)這一段時,出現(xiàn)了把褲子搭在亭上等直白的動作。藝術(shù)上,表現(xiàn)方法上,孰高孰下,不言而喻。原本之中,在《驚夢》一折中,作者安排柳夢梅出場時,柳夢梅是持柳枝上場。湯顯祖這樣安排,也許是想暗示出柳夢梅的姓氏,此外還有諧音“留”的意思。但這柳枝在舞臺上,如何運用起來,就要靠藝人們的創(chuàng)造了。在現(xiàn)有的錄像資料中,筆者發(fā)現(xiàn),江蘇省昆劇院、蘇州市昆劇院、浙江省昆劇院、上海昆劇團、北方昆劇院在演折子戲版的《游園驚夢》時,舞臺上會留有一桌,桌上放一花瓶。如果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杜麗娘游園,桌子可替代亭子,可為何要放一花瓶在案上呢?舞臺上不會放無用的道具,這只花瓶在這里又有什么作用呢?在實際的舞臺演出中,柳夢梅先是唱【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之后,柳夢梅則將柳枝插入花瓶之中,之后二人轉(zhuǎn)過芍藥欄去歡會。當紅雨紛紛之后,柳夢梅又唱了一支【山桃紅】,接著把柳枝從瓶中取出,離去。如果是為了擱置柳枝之需,那么只要把柳枝直接放在桌上就可以了,為何還要特別放置一花瓶用于插柳之用呢?昆曲是一項載歌載舞的藝術(shù),它的表演有時不光是人物內(nèi)心的體現(xiàn),很多時候還是對所唱文辭的解釋?；ㄆ客庑捂鼓?紋飾華美,觸感光滑,像極了美人。如果說柳枝代表了柳夢梅,那么花瓶就代表了杜麗娘,因此插柳與撥柳的動作便是男女歡愛動作的隱喻和描述?？梢哉f這個舞臺表演的設(shè)計,和《金瓶梅》的命名有異曲同工之妙。錢鐘書認為李賀的《致酒行》中的那句“主父西游因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的解釋應(yīng)為“李賀詩正言折枝遠寄……‘主父不歸’,‘家人’折柳頻寄”。(P.38)所以把柳枝插在瓶中,還有“折柳頻(瓶)寄”的意思。這層深意是京劇海派名家孫國良先生說的。同樣的,他還認為《活捉》中張文遠與閻惜嬌兩人在表現(xiàn)相憶往昔云雨等情節(jié)時,利用椅子配合唱詞做了一套動作,分別是多次重復(fù)上下左右舉放搖擺的動作,表現(xiàn)了二人性釋放時的歡悅。如無這套表現(xiàn)交媾的動作,那么在舞臺上如何去體現(xiàn)這一情節(jié)、情緒的狀態(tài)?中國人忌談性,諱莫如深,演繹者代代口傳相授,以至于傳授面越來越窄,幾至無人知曉的地步。雖然現(xiàn)在的戲曲舞臺上,所放置的多為類似于凈瓶造型的花瓶,但曾經(jīng)的戲曲舞臺上極有可能使用的是梅瓶,柳枝插在梅瓶里,正應(yīng)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樣設(shè)計,顯得更為恰當一些。并且,梅和柳的意向并存,不禁讓人想到了《呂祖全書》中的那句“寄梅插柳神仙計,兩物生成共一枝”?？梢姸披惸锱c柳夢梅的結(jié)合是天作之合,是上天一手安排的。此外,藝人們還通過了杜麗娘的發(fā)飾的變化,暗示出杜麗娘在《驚夢》中與柳夢梅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男歡女愛。在《驚夢》之前的折子戲中,包括《驚夢》,杜麗娘是保留劉海的,但從《尋夢》開始,杜麗娘發(fā)際前的劉海就不復(fù)存在了。在古代,未婚女子與已婚女子,在發(fā)型上是有區(qū)別的。所以在中國婚嫁禮儀上,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儀式是新娘“上頭”,可以說發(fā)型是女子身份的重要顯現(xiàn)。在幼童時期,男女所留的頭發(fā)又是有區(qū)別的:男孩子留的是額上左右兩角的胎發(fā),女孩子留的是垂于額頭中央的胎發(fā)。所以女孩子有可能會有劉海,這種劉海不是刻意剪出來的,而是前額碎發(fā)自然生長出來的。因此,留有劉海會讓人感到童稚、可愛。而束發(fā)則表示女子已為人婦。所以一般已婚婦女是不會有劉海的。在《尋夢》一出中,杜麗娘雖然尚未婚配,然而卻已經(jīng)在夢中與柳夢梅有了夫妻之實,因此,在昆劇舞臺上,藝人們通過杜麗娘額前劉海的存留來表明杜麗娘已從少女變成人婦。用杜麗娘發(fā)飾的變化表明其身份改變的手法,可見于張繼青、胡錦芳、華文漪、梁谷音、王奉梅等老藝術(shù)家所演的版本,而王芳所演的《牡丹亭》也沿用了這一傳統(tǒng)。然而,在現(xiàn)在的昆曲舞臺上,不知何故,杜麗娘已不再保留劉海這一造型。另外,在電影《牡丹亭》、各類全本《牡丹亭》、各類晚會演出的《牡丹亭》片段上,《驚夢》中的柳夢梅,或把柳枝放置一邊,或把柳枝藏于袖中,這些處理,也失去了傳統(tǒng)演出時柳枝插入花瓶中的韻味。三、從孔孟到杜麗的思想內(nèi)涵反映出對“性”的推動近代以來,對《牡丹亭》的主題探究一直是莫衷一是。有一種觀點認為,《牡丹亭》的主題是湯顯祖對“人性”的贊揚,具有強烈的反禮教、反封建的思想。比如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認為,《牡丹亭》“通過杜麗娘和柳夢梅生死離合的愛情故事,熱情歌頌了反對封建禮教、追求自由幸福的愛情和強烈要求個性解放的精神”。郭預(yù)衡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劉大杰《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張庚《中國戲劇通史》、董每戡《五大名劇論》也都提出了類似的看法。從筆者前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出《牡丹亭》中的確體現(xiàn)了人之敦倫之意。但如果把湯顯祖對“人性”的贊揚理解為反禮教,反封建思想,就有偏頗了。相反,筆者以為湯顯祖在《牡丹亭》里捍衛(wèi)和贊揚的正是封建社會正統(tǒng)的孔孟思想。中國古代文化中講究陰陽平衡,《易經(jīng)》云:“天地蘊,萬物化醇;男婦構(gòu)精,尤物化生?！敝v的就是天地、男女、陰陽要平衡,世間萬物才可以蓬勃發(fā)展。而儒家文化提倡“禮”,這種“禮”其實就是一種規(guī)矩,我們后人也把夫妻生活稱之為“行周公之禮”?！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了孔子曾說過的一句話:“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薄睹献印防镉?“食、色性也?！薄抖Y記》中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些都證明了孔子與孟子認為“性”是和吃飯一樣的最正常的生活需要。但孔孟又說“克己復(fù)禮”、“男女授受不親”。可見儒家的觀念是“欲不可縱”,并不是完全的禁欲。受此影響,在文學(xué)上對“性”的描寫,也往往是文雅而含蓄的。而宋明理學(xué)與孔孟之道已經(jīng)不是一回事了,走向了扼殺人性的極端,是一種虛偽?！赌档ねぁ分械膶Α靶浴钡拿鑼懞蛯Α靶浴钡膽B(tài)度是符合孔孟思想的。所以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杜麗娘會對柳夢梅說:“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币膊浑y理解《牡丹亭》最后一出戲中,會出現(xiàn)柳夢梅和杜麗娘拜堂成親的結(jié)局,這樣也是“名正言順”。順著這個思路,我們再重讀《牡丹亭》。長期以來,無論是學(xué)者眼中的《牡丹亭》還是觀眾眼中的《牡丹亭》,杜麗娘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但事實也許并非如此。湯顯祖所創(chuàng)作的《臨川四夢》中,雖然第一部《紫釵記》和后來的《牡丹亭》都寫了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在《紫釵記》中,李益與霍小玉的悲歡離合皆因李益的遭遇而起。在“十部傳奇九相思”的時代,湯顯祖在其后兩部作品,即《邯鄲記》和《南柯記》的創(chuàng)作中,使盧生和淳于芬成為了故事絕對的核心人物。反觀《牡丹亭》,如果說《牡丹亭》的主角是杜麗娘,那么湯顯祖為何要在《回生》以后又洋洋灑灑地寫了二十出就顯得無法解釋。對于總共有五十五出的《牡丹亭》,二十出決不是一個小篇幅,這二十出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內(nèi)容都圍繞著柳夢梅和杜寶,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重視。雖然,《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形象深入人心,但如果僅從篇幅上看,《牡丹亭》可能依舊是一部“男人戲”。更重要的一點是,不同于一般的才子佳人傳奇,在《牡丹亭》里,讀者可以看到一幅全面的涉及明朝中后期現(xiàn)實的畫卷,這一點和后來的《桃花扇》極為相似。有人說,《牡丹亭》中游離主題的內(nèi)容太多,但由此可見,作者在創(chuàng)作《牡丹亭》時對其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應(yīng)該還有更深層次的思想需要表達。眾所周知,在湯顯祖的仕途中,張居正對其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而杜寶的形象上,處處可見張居正的影子。有意思的是杜寶姓杜,他的夫人姓甄。杜為杜撰,即為假,而甄是“真”的諧音。甄氏著實說了幾句真話,如《驚夢》中,她說:“女孩兒長成,自有許多情態(tài),且自由他。正是:‘宛轉(zhuǎn)隨兒女,辛勤做老娘?！蹦敲炊艑氃跍系墓P下,就顯得虛偽了很多。《勸農(nóng)》一出折射了張居正實施了“一條鞭法”后的社會情形。表面上看,“晝無公差,夜無盜警”,似乎減輕了農(nóng)民的負擔。但實際上,一條鞭法并沒有觸及當時明朝農(nóng)業(yè)問題的最大隱患———土地兼并,而“一條鞭法”的根基還在于對土地的控制上,并且這項政策的真正執(zhí)行者為地方官員,這些都必然為地方官員后來的橫征暴斂埋下伏筆。因此,當農(nóng)民可以自由地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時,很可能會離開自己以前所依附的土地。所以杜寶才會說他勸農(nóng)是因為“怕人戶們拋荒力不加。還怕,有那無頭官事,誤了你好生涯”。在杜麗娘去世當天,杜寶卻赴揚州上任,作者借柳夢梅之口,說杜寶是“女死不奔喪,私建庵觀”。這明顯諷刺了張居正的“奪情”事件。作者又借杜寶賄賂李全娘娘之事諷刺了張居正用三娘子招降俺答的政策?？梢哉f,《牡丹亭》全篇,處處可見湯顯祖對明代時政的不滿以及自己的治國理想。那么他為什么要選擇借柳、杜二人的情愛故事來抒懷呢?《牡丹亭》第二出《言懷》中,柳夢梅說他的夢中,杜麗娘對他說:“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币簿褪钦f柳夢梅與杜麗娘的婚姻將會是柳夢梅發(fā)跡的轉(zhuǎn)折。那么柳夢梅與杜麗娘從相識到結(jié)合,到底給柳夢梅帶來了什么呢?通過故事本身,我們發(fā)現(xiàn),在他們兩人從相識到結(jié)合的過程中,柳夢梅遇到了三重磨難:一是要違背律條開棺掘墳;二是錯過了大比之期;三是杜寶不承認他與自己的關(guān)系。在柳夢梅遇到杜麗娘之前,柳夢梅不過是一個沒有接觸過社會,只有書本知識,沒有社會實踐的讀書人。在他尋訪杜麗娘的旅途中,他增長了見識,而在遇到杜麗娘后,他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的事件更是對他的一種磨練。柳夢梅遇到的這三重磨難可以說是對應(yīng)了佛家所講的“癡”、“貪”、“嗔”。對杜麗娘畫像的一見傾心是謂“癡”;對書中的“富貴”、“顏如玉”和“黃金屋”的追求是謂“貪”;當杜寶棒打柳夢梅時,他表現(xiàn)出的是“嗔”。“貪”又是“癡”和“嗔”的根源。湯顯祖的《論輔臣科臣疏》中說:“張居正剛而有欲,以群私人囂然壞之;……時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壞之。”湯顯祖所說的“欲”與“貪”指代的是同一意思:利欲。這是封建士大夫們都要面對的問題,柳夢梅也是。柳夢梅是如何解決好這些問題的呢?中國古代講“道不同則不相為謀”,“道”是一種宏觀的理念。他們認為兩性的“陰陽合一”是道,“欲不可縱”是道,性文化之前,要先講性觀念和性的情操。所以中國古代對青年的性教育,既有性知識的教育,也有人格的教育,兩者是結(jié)合起來的。(P.3)具體到柳夢梅來說,他的品格體現(xiàn)的是“真誠”。提到明朝的“性愛”,一方面“房中術(shù)”、“春宮圖”、“孌童”等詞充斥著各類正史與野史之中,似乎性觀念極為開放;另一方面,“貞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