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集提要

蒲松齡集》提要

清初，著名的文學作家蒲松齡以他的《聊齋志異》為中心，但很少有人提及他在文學和藝術方面的成就。筆者就此試作如下探討。蒲松齡生于明末清初，通曉儒家經(jīng)典，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又喜歡民間戲曲，對淄川地方戲劇有精湛的研究并參與創(chuàng)作；“以文章意氣雄一時。學者無問親疏遠近，識與不識，蓋無不知有柳泉先生者”，故此“文名籍籍諸生間”；（P1814）又由于出身農(nóng)村，長期執(zhí)教私塾，與當?shù)貜V大農(nóng)民、知識分子、官宦鄉(xiāng)紳聯(lián)系密切，更兼素著文名，不可避免為社會上各階層人們的生活需要從事實用文體寫作。他生活的土壤，他稟賦的才情，使他具備了寫作各種應用文的素養(yǎng)?！耙粫r名公鉅卿，日以文事相煩，如代漁洋先生作征詩啟，唐豹嚴先生囑作生志，與夫壽屏錦幛，敘跋疏表，婚啟等文，凡四百篇”。（P1818）由路大荒編輯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蒲松齡集》第一卷中，收錄蒲松齡寫作的各類文章四百六十余篇，包括：賦、傳記、引、序、疏、書啟、論、跋、題詞、婚啟、通啟、文告、呈文、生志、墓志、祭文、雜文、擬表等近二十種。其中除賦、雜文、論、記五十余篇外，其余篇目均屬應用文，計約四百一十余篇，尤屬疏、序、跋、書啟、婚啟、墓志、祭文等三百余篇最具實用價值。下面，筆者根據(jù)蒲松齡所寫應用文類別，從內(nèi)容與寫法兩方面試加分析。一以東南角小序詞談惡蒲松齡一生中，只在三十一歲時隨同鄉(xiāng)人官宦孫惠到江蘇做過短時期幕賓，其余大半生在家鄉(xiāng)度過，長期在西鋪畢家設帳教書，有條件接觸并深入村民?；蛘呤谴迦松照Q辰的座上客，或者成為喜慶、殯喪宴上的賓朋，也由此對淄川乃至更大范圍的民俗民風深入了解。他既是教書先生，又是操筆為鄉(xiāng)人婚喪嫁娶寫作各類應用文的高手。這種資格，不僅因為他當時正從事或已完成《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而享有文名，也因為他本是少年鄉(xiāng)榜奪魁的資深秀才。他的私塾生業(yè)又促成他有機會接觸中下層民眾，通過他的文筆，幫助各行各業(yè)、不同階層的鄉(xiāng)人寫作各種各樣的實用文?！镀阉升g集》中書啟、壽序、婚啟、墓志、序和疏等，就是他深入民間反映當時當?shù)厝嗣裆鐣畹囊娮C。雖有不少書啟和壽序是為人代寫的，但從字里行間，仍然可以感受蒲松齡的思想道德情感，體現(xiàn)當時的民俗民情，以及他與當?shù)厝嗣袢罕娊⒌牟煌问降年P系。壽序是當時為人作壽寫的頌詞贊語。壽詞內(nèi)容包含子孫及鄉(xiāng)人為年高德劭者祝壽，稱頌壽星一生的功德業(yè)績、高尚品行、美好德操?！秹蹖O翁某八十序》（P86）就是這樣的文字，寫孫翁語言質(zhì)樸，行為尊奉古禮，對人謙虛；不無事生非，與人無爭，“藹乎如春風”；與有了幾枚銅錢就笑人貧窮的人對比，與出入官場壓迫百姓的人相比，孫翁真正是“一鄉(xiāng)之善”，大眾楷模。序僅數(shù)百字，卻贊揚了孫姓老人的美德，批評了某些人的惡德，弘揚了社會正氣。《壽常戩谷序》（P87）是應鄉(xiāng)人之邀，給一個叫常戩谷的老人慶賀誕辰的祝辭，他贊揚這位老人“外之所發(fā)，即其中之所存”，他口中所說、行為所做即心中所想，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為人坦誠直率不虛偽，在鄉(xiāng)里威信很高，凡有“鄉(xiāng)中不平之鳴”，都仰仗他“一言為定”，常以公平的態(tài)度，處理不合理的事情，給受欺辱的弱者撐腰做主。為這樣的鄉(xiāng)賢寫壽詞并借此揚善貶惡，蒲松齡樂意為之，“慨然允之”，故另有深意地寫道：“余固樂道之，以儆巧而勸拙也”。警告了機巧勢利者又規(guī)勸了愚蒙木訥者，一箭雙雕。為鄉(xiāng)里有政績的人寫《頌張邑侯德政序》（P88），不足五百字，贊頌了李家疃村的一位張姓長者教化村民的事跡。這個村地處偏遠，村民缺乏禮儀之教，有人熱中賭博，有人熱中游蕩，父母凍餓，不知養(yǎng)贍；偶為一事，竟敢向父兄揮拳。狡黠的人欺蒙詐騙，軟弱的人倍受蹂躪。幾任官吏，都束手無策，風習依舊。張姓長者接任后，雷厲風行，刁頑者受懲治，善良百姓得保護。“奸人改行”，“蕩子歸農(nóng)”，“良懦安其生”，“父老得其養(yǎng)”，李家疃村風從此大變，一躍為模范村。蒲松齡通過村民前后變化極力頌揚了這位百姓景仰的“好官”，也寄托了他自己的殷殷之愿——凡百姓愛戴的官員，應廣泛宣傳，萬不能使其默默無聞。序雖屬應用文，只在百姓當中流傳，但蒲松齡卻用來傳播美德，宣傳好人善政，贊揚古樸的村風民風，批評社會不良風氣，促進淄川地區(qū)該時代社會文明的進步。從蒲松齡寫的應用文中，還可以見到他的俠義性格?！赌荚岷嘛w侯序》（P78）中，寫死者是外鄉(xiāng)人，生前為“一世奇人，落落文章”，但死后只“留半幅之斜衾”、“遺數(shù)齡之幼子”，家中連安葬費用都沒留下來。為使這位讀書人不至暴尸荒野，作者才寫了這篇序，希望捐助者共同來“瘞逆旅之書生”，“收良朋之骸骨”。當時，蒲松齡“興兔死狐悲之嘆”，寫了這篇倡議，結(jié)末號召捐助，“如有同志，即列尊名”，可推知蒲松齡不僅率先寫了序，而且捐了款，甚至可以推斷他是此次倡議捐款安葬那個落魄書生的發(fā)起人。當時群眾經(jīng)常使用的還有“啟”?！盎閱ⅰ奔椿榧s，這種文書對男女雙方定親后反悔有限制作用。從文集所載婚約篇數(shù)極多來推測，淄川當時很盛行訂婚寫婚約。其中一則題目就是一個小序：“野人曹芳者，其侄女議婚于李氏，復啟已倩人寫成矣，但其上只‘允親’二字，意甚其無文，托余再寫數(shù)行，以壯觀瞻。余因就兩字湊成數(shù)句，笑而付之?！保≒234）意思明晰又生動有趣。一位叫曹芳的村民（筆者疑為女性），她的侄女已經(jīng)和李家定親，女方婚書也托人寫成；但是，曹芳姑媽不滿意，因為只寫“允親”二字，沒有文采，又欠翔實，請蒲松齡先生代為重寫，以便讀來味道雋永。蒲便靈感頓生，由“允親”二字生發(fā)出百來字小啟，“笑而付之”。查閱《蒲松齡集》，僅僅婚啟、壽啟，就代人寫了六十余篇，可以想象，他同當時當?shù)氐娜罕娪羞^多么頻繁而密切的交往，做過多少群眾所需之事?！靶Χ吨彼淖种档米⒁?，當時先生接過寫有“允親”文字的婚啟，立即構(gòu)思，生發(fā)文字，揮毫運筆，文章立成，笑著交給對方，很傳神。表明“野人”曹芳不是陌生人之間的偶然求助，蒲松齡也不是賣字先生，他們之間應該是鄰里或鄉(xiāng)親之間的良好關系，甚或偶然見面彼此也能開個玩笑吧。還有一類是蒲松齡為鄉(xiāng)里寫的募捐告示，稱疏或序，為公眾或公益事業(yè)所寫，如建橋補路、修廟造殿等?！独趵锝蚴琛肪褪瞧渲幸黄?，疏中介紹栗家莊“道有橫渠”，雖水才淹沒腳面，但泥濘難行。車過則“輪不得轉(zhuǎn)”，馬過則“蹄不得移”，至于走到這里，人聚如蟻，擁堵不暢。這就是建橋原因。故文后倡導眾人募捐修橋，各人自愿出資捐助。還有類似的序，寫得更具體?！哆B三溝募修橋序》（P71）寫明吳村村外有三條大溝，使路人苦不堪言。蒲松齡竟親感其苦：“余曾冒雨經(jīng)由，驢蹶人墮，三起三躓（絆倒），幾成泥鮒焉。竊意一道行人，往來甚多，其必有覆載傾跌如仆者可知也”。以自己親身經(jīng)歷，傾訴爬溝過渠之難，以期引起眾人同感，愿為修橋捐助。大概連三溝附近窮苦百姓居多，以種田為生，收入微薄，糧食有限，而修橋須“所費百金”，不得不求助四方，篇末特意說明，受益者捐助“以為坦我途而樂之”，不經(jīng)此路者捐助，也“以為種我福而從之也”。這篇序確是為修此路橋而頗盡心力了?！锻醮迥夹蘼沸颉罚≒68），介紹這條路為“郡邑通衢”，路旁一條溪流。三十年中，曾經(jīng)是路高溪低，而“歲既久，輪所經(jīng)，轍深之，蹄所經(jīng)，塵揚之；怒潦所經(jīng)，激沖劫蕩之：地以日下”。故此，路低洼了。每逢雨澇，行人脫下鞋子，趟水挪步，腳下泥濘?！皾艏瘸?，濯足清流，乃履乃去”，就是還要把腳洗凈，穿上鞋離開。路既難走，旁邊踐田為路，禾苗被踐踏。由此，村中有“善人”提出：路邊砌石，低洼處筑堤，這樣，“雨淫淫，不得渚，趾錯錯，騎奔奔”，都不會損壞道路了。于是，序中說明修路所須石料、灰料、工匠的數(shù)量，并倡導為通行便捷、行走平坦，大家捐助，事不難辦。結(jié)尾作者樂觀地預見：“余喜其易就也”，衷心地期盼這條路的修復?！镀阉升g集》中光是修橋補路的疏和序就有六篇之多。此外，集中還有多篇為淄川各鄉(xiāng)各村寫的修復廟宇，修建殿堂、寺院、佛像等的疏序，可見蒲松齡為四里八村公益事業(yè)一腔熱忱地草就這些募捐倡議，且親自倡導。這些疏序，代人寫時就贊美出資人的美德，自己參與倡議時，文筆更充滿激情。例如，《石溝河募建橋序》（P79）中，說明一位僧人出力：“竊喜禪僧濟德，道行清高，”“忽興志愿，欲建橋梁”，“共有為善之樂，大捐布施之金”，“此志此行，亦孔善矣！”對出資建橋僧人由衷贊美發(fā)之于心?！哆B三溝募修橋序》中倡議募捐修橋者，也包括蒲松齡本人。文中寫明，看到此路艱難，認為修橋是“善事”、“快舉”，自己先就“蓄此意而未敢宣于口。不意近村居人，先得我心，一二人倡之”，“而計所費百金”。這里詳細記敘了募捐的發(fā)起過程，蒲松齡是先想到的，當一二人發(fā)起后，他不僅奮筆作序，也一定是一個積極的策劃者、參與者。第三類是書信，共一百三十余篇，約占全部應用文的三分之一。有與朋友、學人、鄉(xiāng)紳、上司、鄉(xiāng)人等的信函，或溝通思想、表達感情、磋商事物、討論文章，內(nèi)容極豐富，又表現(xiàn)了他真誠爽直的性格，熱烈濃厚的感情，磊落寬宏的胸懷?！杜c王鹿瞻》（P132）是給鄉(xiāng)人寫的一則信函。這個王鹿瞻有失孝道，父親病死旅館他遲遲不去料理。因此信中寫得尖刻：“客有傳尊大人彌留旅邸者，兄未之聞耶？其人奔走相告，則親兄愛兄之至者矣。謂兄必泫然而起，匍匐而行，信聞于帷房之中，履及于寢門之外。即屬訛傳，亦不敢必其為妄，何漠然而置之也？兄不能禁獅吼之逐翁，又不如孤犢之從母，以致云水茫茫，莫可問訊，此千人之所共指！而所遭不淑，同人猶或諒之；若聞親訃，猶俟棋終，則至愛者不能為兄諱矣。請速備材木之資，戴星而往，扶櫬來歸，雖已不可以對衾影，尚冀可以掩耳目；不然，遲之又久，則骸骨無存，肉葬虎狼，魂迷鄉(xiāng)井，興思及此，俯仰何以為人？聞君諸舅將有問罪之師，故敢漏言于君，乞早自圖之。若俟公函一到，則惡名彰聞，永不齒于人世矣！”從信中內(nèi)容分析，王鹿瞻為蒲松齡鄉(xiāng)人，父親被兒媳虐待，“獅吼”“逐翁”，客死旅館，鄉(xiāng)親報王，而王竟無動于衷。蒲松齡以鄉(xiāng)人身份，深責他對此事漠然置之的態(tài)度，甚至斥責其不孝行為當被“千人之所共指”，嚴厲指出王應該速備棺木，迎取父親骸骨歸葬。否則，官家問罪，落得“惡名彰聞，永不齒于人世矣！”蒲松齡尊奉儒家道德，又是孝子，據(jù)其子蒲箬《柳泉公行述》（P1817）記有“我祖母病篤，氣促逆不得眠，無晝夜皆疊枕瞑坐，轉(zhuǎn)側(cè)便溺，事事需人。我父扶持保抱，獨任其勞，四十余日，衣不一解，目不一瞑”。故能對喪失孝心、虐待父母者深惡痛絕，對王鹿瞻這樣的丑行，決不會筆下留情，借此寫信勸誡，也見他不容惡德敗壞鄉(xiāng)里，挺身維護尊親敬老的社會習俗。自擔道義之精神，尤為可貴。其他信函，或寄言師友，或與人謀事，絕大部分都能自見真情，爽快豁達，文如其人。即便代人寫作，也能根據(jù)具體情況、寫信人身份，揆情度理，寫出當事者心聲，具有極強的思想性和實用性。蒲松齡深入社會下層生活為淄川人民群眾寫作或代寫的這些應用文，具有極強的實用價值，他是實實在在為百姓做事，真正生活在群眾之中。撰文意義，遠超出寫作本身，更證明蒲松齡參與淄川地區(qū)的社會活動，包括他與彼時彼地群眾的密切聯(lián)系，鄉(xiāng)親情誼，以及他對公益事業(yè)的熱心投入。二國外樹立的文學風格蒲松齡的大量應用文，突現(xiàn)出其寫作風格，主要有以下幾點。（一）重疊式結(jié)構(gòu)的語體蒲松齡在大量應用文的寫作中，時而駢體，時而散體，交互運用。為下層群眾寫作時，用散體；為鄉(xiāng)紳大戶寫作或與知識階層人士交往時，用駢體。兩相比較，駢體的特點多用四六句，表現(xiàn)出語言的對仗工穩(wěn)?！镀阉升g集》中很大一部分使用這兩種語體?！赌冀ㄎ麝P橋序》（P77）中說到孝水、般水兩條河阻隔道路，這樣寫道：“春流清淺，則尚浴鷗鳧，秋潦懷襄，則不辨牛馬”。“氵嬰溟無際，或衍入租之期，澎湃不窮，竟絕趁墟之路”。前一組對句是四五相對，后一組對句是四六相對；意思上下相照應，講究平仄，體式規(guī)范嚴謹。這種格式的對句在蒲松齡的各種應用文中俯拾即是。另一類是散句的古文語體，如第一部分所舉《連三溝募修橋序》等篇的例子就是。兩相比較，使用駢體講究句式整齊、對仗工穩(wěn)，增加文采，內(nèi)容也算充實。但總體而言，還是散句的體式行文活潑，內(nèi)容更顯飽滿，語言曉暢易懂，更適合應用語體的特點和要求。例如，《王西橋募修藥王殿序》（P80）的開頭：“三皇廟在淄南郊，其來舊矣，四堵蕭然，每歲秋諸矇瞍結(jié)香社，參差起拜其中，無僧掛錫，亦無黃冠停云；荒草離離而已”。語言簡練，點染生動，突出“荒涼破敗”四字，為募捐建殿作好鋪墊。（二）修橋、文獻寫“故事”的描述尤其是啟、疏、序等，具有鮮明的實用性，人們通過使用這些工具性的文告、啟事、文約等來進行當時當?shù)氐母鞣N社會活動。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這些文體除了具有現(xiàn)代應用文平實、簡明、說明性強的性質(zhì)，同時具有如上所述的特點。分析一下這樣的特點十分必要，可以從古代的應用文中看到其逐步演進的過程。蒲松齡應用文作品記敘簡練，說明透徹，表意鮮明，與現(xiàn)代應用文的表達方式是一致的。例如，《農(nóng)桑經(jīng)序》（P768）言簡意明，平實精練，好在文章不長，照錄于下：“居家要務，外惟農(nóng)而內(nèi)惟蠶。昔韓氏有《農(nóng)訓》，其言井井，可使紈绔子弟，抱卷書生，人人皆知稼穡，余讀而善之。中或言不盡道，或行于彼不能行于此，因妄為增刪；又博采古今之論蠶者，集為一書，附諸其后。雖不能化天下，庶可以貽子孫云耳。康熙四十四年，歲在乙酉，正月念四日。柳泉氏志”。正文僅用九十三字，對其書敘出處，言好處，說明改編過程，序短義豐，沒有贅語，是今人應學的典范之作。蒲松齡的應用文作品除了具有今天應用寫作的文風，還與今天應用文寫法有別。第一，蒲松齡寫的各種應用文，語言生動形象，描寫見情致。不能否認，他的表達方式多用記敘和說明，其中不乏生動?！哆B三溝募修橋序》（P71）寫大溝阻路，小雨過后，人們從溝底翻越時“如鲇魚上竹竿，不可復行矣”?！锻醮迥夹蘼沸颉罚≒68）寫道路難行“雨則魚游于道，旱則馬陷于沼”。前文寫人在溝底，由于泥濘光滑不能攀爬上去的情景，使用鲇魚上竹竿的比喻，十分傳神，以說明行路之艱難，修橋之必要。后文寫下雨時魚竟然能在路面的水中游來游去，水干后馬腳陷進污泥不能拔起，同樣使路面低洼的景狀躍然紙上。又《述劉氏行實》（P1805）是蒲松齡記寫妻子一生的傳記，通篇一千二百余字，概括中也多有細致的描寫。寫到松齡與眾兄弟分家，“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閑房皆具”，而“松齡獨異，居惟農(nóng)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小樹叢叢，蓬蒿滿之”。真是一片荒涼破敗的景象。而妻劉氏雖貧卻賢，“常自減餐留餅餌，媚鄰媼”，“不肯廢兒讀，憐兒幼，輒昧爽握發(fā)送兒出，又目送之入塾乃返”。劉氏不肯吃飽而把剩下的餅送給鄰居老嫗充饑以顯賢德。天不亮就送子讀書，目送兒遠去才返回，表現(xiàn)她慈母心地。雖然是應用文卻飽滿生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比較而言，現(xiàn)代人寫修橋、修路募捐的倡議書之類，或為人寫傳記，敘事側(cè)重平實，記人側(cè)重事跡的概括，與蒲文的注重細節(jié)區(qū)別明顯。第二，雖是實用性很強的文字，但常常在字里行間流露真情實感，并通過議論或抒情的表達方式體現(xiàn)。蒲松齡寫的各種應用文，不見呆板生硬，反而情感充沛，恨其所恨，愛其所愛，毫不遮遮掩掩。《請清漕弊呈》（P207）是蒲松齡代表鄉(xiāng)里百姓，懇請官方懲治奸商，制止追加米價、危害百姓的請示。在揭露那些“猾商大蠹”時寫道：“去年之數(shù)，已三倍于昔年；今歲之數(shù)，更徒加于數(shù)歲。加而又加，將長此之安窮？累而益累，豈慈母之能忍乎？”憤怒之情，溢于筆端。對奸商危害人民的痛恨之心，對百姓的縲紲之苦，一傾無余；不僅是他個人的呼聲，也代表了千百受盤剝的民眾?！俄瀼堃睾畹抡颉罚≒88）的結(jié)尾是：“一念之愚誠，實不能以自昧，而要之鳥鳴蟲唧，何足以宣天地之春秋哉！”用這個抒情極其強烈的句子，表明心跡，愿意把自己對張邑侯的贊頌，公諸世人，如果像鳥鳴蟲吟一樣，就不能在天地之間來弘揚正氣，稱頌賢德了。這樣的抒情不僅使這篇序增加文采，更能夠表達作者真誠的景仰之情?！都缽埵ト稹罚≒277）是一篇為鄰人寫的悼詞，悲情中來，不能自抑。張君生時“卓卓英譽，入耳常溫”，一旦做古，作者撕心裂肺：“鬼神何惡？妒其長年”，“何圖一旦，爾遽溘然”，因而，“酒壚人渺，鄰笛聲酸”，“生平此別，言之涕漣！”這些情感濃烈的句子，讀之使人垂淚。呈，與今天的請示、報告接近；祭文與今天的悼詞接近。今之請示、報告因是公文，很少言情之語，慣于將情感深藏于平實、莊重的詞句中；悼詞中的大部分，也不再側(cè)重抒發(fā)悲感，而是客觀概述死者的功德業(yè)績，主觀情感淡化了。蒲松齡應用文不管何文種，何題材，都將議論抒情作為慣用的表達方式，或抒發(fā)憤懣，或表達喜悅，或寄托哀思，留給讀者以深長的回味。第三，蒲松齡的應用文也描寫景物，以增強表意功能。《邀孫學師景夏飲東閣小啟》（P184）中有：“芳草迷芳徑，一任紅雨飄來；春色遍春城，莫遣黃鶯銜去”。邀客小飲，有美景可賞，鶯囀可聽，這一渲染，使得這封書信滲透了邀請者的盛情，也更具文采。這類專事描寫景物的句段，散見于蒲松齡的序、啟、疏、祭文等應用文種之中，便使這類應用語體同時兼具文學語體的特點。描寫景物的方法在今天的應用寫作中已經(jīng)不被采用，其實用功能也淡化了。第四，以議論入題。蒲松齡應用文有一類以議論為開端。這在今天的應用文中也已經(jīng)極少見到。這些議論能夠與所寫主旨發(fā)生必然聯(lián)系，對表現(xiàn)主體內(nèi)容有一定作用。例如《栗里建橋疏》（P108）的開頭：“夫七級浮圖，嵬然可觀也。然造之何遂為善，高之何遂為福？其理其緣，思之杳杳。若建橋梁、修道路，過者歡樂之，因而頌說之，此無際岸功德，人所共見，不必稽諸鬼簿也”。用“勝造七級浮圖”顯示功德與造橋捐助相聯(lián)系，進一步肯定后者，表現(xiàn)出當時應用文引經(jīng)據(jù)典為主旨服務的特點。但是，這類寫法，難于做到篇篇力不虛奏，有些議論同主要內(nèi)容缺乏有機聯(lián)系，即或有聯(lián)系，還是游離主體之外，使要實寫的主要意思被掩蓋，而突出了一些虛寫的內(nèi)容。例如，《四月代人遣侄女再醮啟》（P217）是一篇代別人為其侄女再嫁寫的婚約，全文三百六十余字，而開篇的議論文字卻占有三分之二，這些議論雖與文題有關，比如寫“嫁桃李于東風”、“系千年之好”，又如“不圖鴻雁序，作已去之人琴”、“又向蔦蘿前，訂未了之婚嫁”等等，但其中有些議論，畢竟牽扯太遠，而與主體游離。當然，這種虛寫過多的應用文，不是蒲松齡應用文主流。值得注意的是，寫現(xiàn)代應用文也用議論，但依附于事實，不占突出地位。第五，議論中常帶有典故。把一些典故融入文中，是蒲松齡應用文的另一特點，用典與表現(xiàn)的主旨相照應，使典故為主題服務。不同類型的內(nèi)容，使用不同的典故，有古代故事、傳說、詩詞、寓言等等。例如，《賀安鳳泉子游武泮序》（P90）是一篇祝賀安生考中武秀才的祝賀信，其中引唐人楊炯的詩“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代畢某與孟某為玄孫求婚通啟》（P223）有“求援有志，玉鏡臺獨讓溫嶠；引鳳無才，金雀釵敢同潘岳？”句，借用魏晉時代溫嶠婚娶和美男潘岳的故事；《代劉姓壽劉翁八十序》（P93）化用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典故：“吾宗兄劉翁，樸質(zhì)無文，猶桃源中人，長裙齊袖，不知秦、漢之已更也”；《王村三官閣募鑄鐘序》（P70）既為僧人募捐，則用“諺有之：‘作一日僧，則一日筳撞之矣’”。使用了“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諺語。如上所舉，引用貼切精確的典故，在蒲松齡的應用文中俯拾皆是。不是滿腹經(jīng)綸具有豐富人生經(jīng)驗、積大眾語言精華者，實難做到?，F(xiàn)代應用文，引用是必要的寫作方法，但引用典故也僅見于少量文種甚或公文中，大量、普遍地引用典故則不再有了。以上應用文寫作風格，該時代不獨以蒲松齡為然。蒲松齡故去后才出生的曹雪芹在他的《紅樓夢》一書中，借賈寶玉悼念丫鬟晴雯而寫作的《芙蓉誄》，是一篇典型的悼文，而寫作風格與蒲文十分相近。全篇四六句的駢體句式，隨處可拈。例如“豈道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樓空鳷鳥鵲，徒懸七夕之針；斷帶鴛鴦，誰續(xù)五絲之縷”等等。再者，誄文中議論抒情之筆，毫不遜色。例如文中譴責迫害晴雯致死的禍首，作者義憤填膺：“鉗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憤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