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讀畫（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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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里柯：《梅杜薩之筏》

——該死的船長！

讀過法國畫家席里柯的油畫《梅杜薩之筏》，并且了解其背景的人，大抵沒有不生這種惡毒的詛咒的。

僅僅由于不懂得航海，貴族肖馬雷被政府任命為船長，率巡洋艦“梅杜薩號”，遠航非洲的塞內(nèi)加爾。結(jié)果，途經(jīng)布朗海岬便觸礁了。他隨即同一批高級官員逃逸而去，扔下一百余條卑賤的生命，應付洶涌而來的海浪、風暴、饑餓、疾病和死亡！這群烏合之眾，倉猝間只好找來破敗的桅桿和船板，用纜繩捆扎成筏，開頭漫無方向的漂流。13個白天黑夜過去，結(jié)果被營救上岸時，筏上只余十人。這就是一出關于叛賣與堅持的戲劇的全部。

生存或者消逝？梅杜薩之筏成了人類情況的一個象征。

設想開初登上艦板，進入艙中的座位，有哪一位乘客會擔心于早經(jīng)安置停當?shù)闹刃虻哪?？及至開航，當帆布漸次為海風灌滿，一種節(jié)慶般的心緒便悄然上漲，浸然迷漫成一種空氣。一切都無須選擇，自然無庸置疑，在危機四伏而外觀平穩(wěn)的過渡中，個人的自覺意識已然進入酣眠狀態(tài)?！I航人成了船中唯一的頭腦。正是船長，賜予乘客以無須許諾而能直接感知的對岸的喜悅和榮光；

權威的氣力，因他滲透其間，神明般地使人們普遍獲致一種安好感。他的無所不在使他成了一個隱形人，直到逃離了現(xiàn)場，人們才仿佛第一次察覺他的存在。

然而，一切為時已晚，梅杜薩已經(jīng)陷了絕望的境地，由船長所維系的集體全然瓦解了。

沒有船長的航行是不成思議的?？墒?，當船長亡失以后，由誰來抉擇未來的命運呢？選擇自我是唯一的現(xiàn)實?，F(xiàn)在，終究從他人的船只回到自己的筏上來了。由船而筏，所變更的豈止是境遇而已！

絕望促人醒覺。自我醒覺的氣力才是真實的氣力。在席里柯的畫布上，眾多的倒斃者，無一不是搏斗到了結(jié)果一刻的，他們都把生命發(fā)揮到了極致。所以，在這些橫臥的尸體上面，我們可以理解，畫家何以傾注了那么亮堂的色調(diào)——一種神圣之光。至于生者，他們都在急速地熟諳一切，主動履行屬于自己的責任，做一切應當做的事情，全力阻斷通往沉淪的道路。滄海一粟，個人確乎是微末的。可是，在懼怕中，一個生命卻可以察覺和擁抱另一個生命。愛產(chǎn)生了。對于生命的同一喜歡把人我組織到了一起，集體不復是相加的個人，而是個體的擴展與延遲。我讀過大量名畫，對于手的表現(xiàn)，從來沒有見過像《梅杜薩之筏》這樣的富于動作性，這樣的緊湊、有力，感人至深：它們一只只全都從渴望中伸了出來，就這樣彼此緊緊地挽著、抓著、拉曳著，即使對于死者！在波峰之外，在黑暗得發(fā)亮的遠方，當帆影依稀可辨，這些激情的混亂的手，頃刻之間便把狂呼的眾人壘成了一座金字塔。而塔頂，那么是高懸的另一只手，和一條獵獵飄動的紅巾！

茫茫生死之間，誰主沉?。?/p>

獵獵的紅巾是得救的標志，但也完全有可能是一種輕信，一場虛妄。迢遞的航程彌漫偶然，誰能擔保梅杜薩之筏確定可以駛出死域？然而，即使木筏傾覆，它仍應高傲地行駛在航海史上！眾多的乘客成為命運的主宰者，他們已經(jīng)學會選擇船長了，而且實際上，他們自身就是船長！

我不禁想起法國的另一幅名畫，就是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導人民》。戰(zhàn)斗的人們所追隨的，不再是王公貴族，一如席里柯筆下眾人不再追隨船長。引導他們的是自由，是獨立，是嚴肅的理性，籠蓋一切的人道主義的大靈魂。浪漫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都一樣具有人類生存的哲學內(nèi)容。不同的是，浪漫主義者總是不忘揚起手中的紅巾或旗幟；

而現(xiàn)代主義者，即使張開雙臂，也沒有這類色調(diào)嬌艷的飛揚的織物。對于他們，前頭是沒有救生船的；

而船長，在他們誕生之前就已經(jīng)死掉了！

浪漫主義者說：把失去的一切找回來！

現(xiàn)代主義者說：失去的將永遠失去！

我不知道，世紀末的此刻，我們是落在船中還是留在筏上？但總之，浪漫主義離我們是愈來愈遠了！

列維坦：《弗拉迪米爾卡》

歷史是不完整的，甚至可以說不是真實的。它是一種感覺，一種想象，一個不及逃避的影子，在近處響起遙遠無盡的回聲。

自古迄今，千百萬奴隸的血淚在哪里？攻打巴士底獄的嘶喊在哪里？納粹時代的焚尸爐呢？它是如何吞噬眾多的血肉之軀連同他們的名字的？最驚心動魄的場景已然泯沒了，所謂歷史，惟余一堆零碎的雜物：毫無表情的密詔、大小報告、紅皮書和白皮書，銹鈍的刀箭，啞默的槍管，博物館里古意盎然的鐐銬……俄國的沙皇，是以開發(fā)西伯利亞自然牢獄有名于世的。但是，隨著流放犯的獲釋、遷徙和死亡，以及其后的權力的傾復，罪證斷定會消減大量。

不幸的終究還有無法移易的地方在，譬如俄國畫家列維坦筆下的《弗拉迪米爾卡》。

弗拉迪米爾卡是俄羅斯人對流放犯必經(jīng)之道的稱呼。畫面上，一條大道從近處一向通往遠方。道路凸凹不平，轍痕斑駁，布滿塵土。兩旁是原野、草叢、麥苗、林木、土丘。大塊的天空欲雨不雨，云塊并不目生。然而只要說：“這就是弗拉迪米爾卡！”我們就將立刻獲致一種非同尋常的感覺。——大約這就叫歷史感了。

此刻，陰郁的天空變得愈加陰郁起來。密云深處，仿佛聽得見雷聲。樞密院廣場上十二月黨人的槍聲，以及尼古拉衛(wèi)隊的炮聲是雷一般作響的；

開往西伯利亞的驛車是雷一般作響的；

嚴肅的軍靴，揮舞的警鞭，直到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的詩句都是雷一般作響的?？墒牵抢茁暠闶潜╋L雨的預言么？假設不是暴風雨，又憑什么搖撼頭頂凝重無比的黑暗？喑啞中，有一脈斜暉投射到黑麥田上，白骨般炫目，令人心悸。但見云塊陡然涌起，自遠方迫近我們，類似有意讓我們從中發(fā)見自己的靈魂的騷動。而原野、山巒、糾纏的小路，也紛紛混亂起來，似是無力承受重壓，又似不甘于恬靜的匍伏……

列維坦，這個從小失去父母的人，過早地成了歷史的遺孤。作為風景畫家，他不但擅長感受俄羅斯大自然，于民族歷史的重負也如列賓一樣具有過人的敏感。不同的只是，命運的纖索并非加于“集體”的肩膊之上，而是深深地勒緊了個人——看看大道上的那個流浪者吧，多么地渺小而孤獨！周邊不見同類的形影，只有帶檐的十字架，在近旁的墓頂俯視著他。永遠的十字架！

人類的不幸，正在于災難無法分擔。它穿透個人而且只有穿透個人而成為純粹的一種痛覺。說到歷史，它就不是圓丘形的大腦拼湊出來的大而無當?shù)膶嶓w；

作為曾經(jīng)存在過的時空，它的彌漫苦難的內(nèi)容物，唯在個人犀利的痛覺中打開而成為新的事實。人類苦難之途的象征——《弗拉迪米爾卡》，完全可以使歷史在我們?nèi)缱x一般風景畫的欣然超然的感覺中消散。但是，倘使一旦從它那里竟燒灼般地感覺到列維坦的感覺，那么不妨說：

我們已然進入了歷史。

衛(wèi)斯：《克麗斯蒂娜的世界》

世界是何等的開闊而輝煌呵！

衛(wèi)斯用色太奢了，畫布幾乎染遍了金黃，令人炫目。原野一望無遮，秋草芊綿。地平線大弧度劃過。其上自是天空，蔚藍而且通明。

有兩道車轍，猶如神啟，若明若昧地引向遠方。

對于一個打開的世界，其實無論何處都可以成為啟程的方向。然而，眼前的少女是再也不能匍匐向前了。她的手足是那般纖細，恰如干燥的蘆葦；

鮮明，運動所依仗的肌肉早經(jīng)萎縮，可怕的疾患吞噬著有為的生命。作為人的直立的權利被剝奪了，自由被剝奪了，僅存的氣力是屬于意志的。爬是唯一的動作。那飛揚的亂發(fā)，抓緊了土地的雙手，整具傾斜、扭曲的軀體，呈示著怎樣的一種悲壯呵！爬著，爬著，陰影便展現(xiàn)了。陰影爬得比她還快，楔子般使人想見逼迫的落日余暉。黃昏是余下的時間。黃昏是一個極限。

除了朝前來的方敬仰回爬，她別無選擇。

每天每天，她都這么吃力地爬出來又爬回去么？來而復往不就是有限的一段距離？這般相等的距離對她來說有什么意義呢？

她背對我們，總翹首不遠的小屋子。

我們無法窺見她的眼睛，永遠無法窺見她的眼睛。只記得大量年以前，當我初讀這少女的時候，心里便即刻為一種力所充盈，同時為一個可企及的目標而深感撫慰。時至今日，這才霍然發(fā)見她的歸宿地，原來就是起點！

她爬不出小屋子。棲定如黑土蜂一般的小屋子，在畫幅中簡直可以當成點綴，但是在一個少女的視野中卻占據(jù)了支配的位置。于是，一切廣遠的事物，都變得同它的存在相關了。

然而，青春而倨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