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征文：一岸煙花似流水.doc

“重新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征文：一岸煙花似流水 關(guān)于作者： 項靜：評論家，專欄作家，著有民國少女、肚腹中的旅行者、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現(xiàn)就職于上海作家協(xié)會研究室 TA說TA的故鄉(xiāng)： 山東肥城群山環(huán)繞中的一個百余人的小村莊，東面是陽谷洞(傳說中的楊二郎下凡之處)，南鄰孝堂裕，東望泰山，因人口過少近期可能會被整體搬遷。 我的故鄉(xiāng) 一個傳說 應(yīng)該是很久以前，所有的故事都是把時間拉到?jīng)]有人可以證明其正確與否的年代，一個年輕后生家庭破落，受到地主和家族內(nèi)別房的欺凌，和一個沒有子嗣的老姑姑相依為命，為了活命他背著姑姑出走來到了這個地界，泰山西南山區(qū)。四周是大大小小的山，山與山相連，延伸到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平行的山脈之間是平原和河溝，姑侄倆就在這里生存下來，注目清山綠水但并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艱難，侄子為了生活到處奔波，把姑姑留在山上的一個洞里藏身，侄子把撿到的果子，捉到的鳥，燒熟了帶給姑姑，自己不敢先吃。這份孝心感動了天上的仙女，把蟠桃圓里的桃子丟下來，姑侄倆吃了以后長生不老，桃核在洞旁邊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后來就成了這一帶聞名的世上桃園，許多人就搬來了成了一個村落，養(yǎng)姑洞成了名字。 這個傳說還有另一部分，后來天下大亂，后生背著姑姑在山間逃走時，遇到了追兵，眼看追兵到了跟前，后生想，兩個人逃走已經(jīng)不可能，如果把姑姑扔下，可能受到侮辱，在左右為難的情況下，他用自己隨身攜帶的刀，把姑姑刺死，血流把山坡上的石頭都染成了紅色，至今還是紅色的石頭，這個山谷就是殺姑峪。 養(yǎng)她是因為愛她，殺她也是因為愛她。 每個地方都有一個傳說，像磁鐵一樣把一群人吸引到它的身邊，逐水而居傍山而活，忙碌生死，出生之地和死亡之地在黃土或者山岡上重合，傳說把一個村落的故事簡化到極點，傳說把許多人累積成一個或者兩個。 那時我和許多孩子就是在乘涼的夜晚把這個老姑姑放在心里的，她是我們這里的，他的侄子最后不知所終，每個講故事的人都沒有說到那個后生的后來，到了姑姑的死就完結(jié)了。我一直很奇怪，怎么可以弄不明白故事的人就結(jié)束呢，我問奶奶，后來呢?奶奶說，后來就有了你，有了陽谷洞所有的人。 我想陽谷洞應(yīng)該是女的，如果它有性別的話,再過一千年還是只有一個古老的姑姑，我們這些現(xiàn)在存活的人都會被歷史化約掉。 一個村莊 那時侯我覺得什么都很緩慢，像講故事一樣漫漫悠悠。 童年在陽谷洞里的生活就是這個傳說里的山和已經(jīng)干涸的河溝，西邊的臥牛山像一頭半晌里歇息的牛，東山半山腰就是養(yǎng)姑洞，北邊和我們村隔一條大溝是鳳凰山，那里很早的時候有一只鳳凰落下還下了蛋，后來還引來了勘測隊，大人都說下邊有金礦，勘測隊來了又走了就像那個后生一樣金子也沒有下文，南邊是南溝，有僅供一人走出來的小道到達(dá)溝底，溝底是最肥沃的土地，但是也耕種最艱難，要用繩子或者自制的滑輪把莊稼一下一下拔上來。我最喜歡的是養(yǎng)姑洞，洞里有水槽，有石桌子，石凳子，炎熱的夏天里邊卻使冷颼颼的，我和伙伴們在里邊是最大的享受。洞口有一個巨大的腳印，老人說是楊二郎的腳印，在西游記里不受歡迎的他卻是我們的英雄，他一步就能穿越幾百里，另一只腳印在很遠(yuǎn)的縣城附近的桃山，那時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可以看到另一只腳印。 村子里的房子就在山坡上依勢而建的，可以在后山上圍著房子轉(zhuǎn)一圈，看各家的房頂上曬著的東西，夏天的棉花，秋天的地瓜干，冬天的秫秫秸，還有在房頂上做活的奶奶，她喜歡安靜地帶上老花鏡，做被子，縫補衣服，不用擔(dān)心針線不小心被牲口吃了(這是做活的人都很忌諱的)。再往下又是一圈房子都是成弧形的，不是后來成行排列的，院墻都是山上采來的大青石做的，幾年后青色就變成白褐色，和山的顏色是一樣的。這一圈的外圍大概就是平地了，因為在山坡上住，收割莊稼，飲水都得費人費力，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人想在平地上蓋房子了，那年是88年，在平地上有一排新房子要蓋了，爆竹聲和許多挖地基的建筑隊就是村子里一個大事，媽媽說要蓋一排樣式一樣的房子，我們家也有。那年我很高興，經(jīng)常在幼兒園放學(xué)后和伙伴們在那條新街上煞有介事地轉(zhuǎn)，說誰家的房子做的快，其實都差不多快，一個建筑隊的活不過是今天明天的事。 清晨或者傍晚，在山坡上看各家的炊煙裊裊升起，徐徐地，然后就是招呼吃飯的叫聲，xx回家了，很多的名字都是我熟悉的，也包括我媽媽喊我的聲音，偶爾有吵架罵娘的，鍋碗碰撞的聲音，牛叫，羊叫，這些聲音混雜著，就是陽谷洞了。 一些人 在陽谷洞，有一百多口子人，我可以每一個都叫得出名字，數(shù)得出他的親戚，知道誰去闖關(guān)東了，他們總是村子里的希望，希望年關(guān)能帶來富裕。奶奶是織布的能手，力氣大，刷布尤其在行，技術(shù)最嫻熟，通曉這個的人也不多了，人又熱心，我跟著奶奶在村子里走東串西幫別人刷布，刷布耽誤工夫村里的媳婦婆婆就送份禮捎到家里，點心或者一鍋新饅頭。刷布的幾天我和奶奶就天天在別人家里，奶奶是滿頭大汗的忙我就是聽她們在忙中拉家常，誰家的親家怎么樣，幾房兒媳婦孝不孝順，奶奶照例說村里娶媳婦難，立有大叔家的四個兒子都還沒有對象，說到啟發(fā)大娘的娘家弟弟三十多了對象沒有盼頭，最后是為了小叔叔的婚事嘆氣，一般都是她們勸奶奶說，大嬸子你別操心這個，您一輩子不害人光行好，老天爺記得呢。讀小學(xué)之前我一直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老覺得跟爸爸媽媽不親，因為他們老說你不能吃飯不洗手，不能光腳踩地，不能和街孩子似的亂跑，不能像讒嘴的貓一樣跟大人的腳，尤其不能天天黏著奶奶，最重要的是他們兩個人老吵架。 除了上學(xué)的時間，更多的時間都是在山上度過的，山是這個村子的道具。早上聽到山雞的叫聲，南山到東山都有早起的割草的老頭，他們經(jīng)常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滿載而歸了，我家就在下山的路前，我趴在窗戶上，看到村里的傳才爺爺撅著一筐草下來。爺爺，今天山雞在哪個山，生小雞了嗎?明兒跟我去看看吧，一窩呢，紛紛喁喁地向外跑。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山雞，天天聽見它們叫，有一次順著聲音爬上去，割草的傳才爺爺說，在南山呢，我跑到南山又覺得是在東山，騰到了一早上都沒有看到。媽媽說人是很難見到山雞的，聽到它叫它就快跑了，它是叫一陣就跑的不會等人靠近的。以后我就不怎么相信傳才爺爺?shù)脑挘X得上大當(dāng)了，但是還是希望他能告訴我山雞的事情。村里一百多口子人有七八個瘋子，據(jù)說是因為因為打井，開山動了龍脈得罪了山神，有風(fēng)水先生支招要在山上挖坑立碑，因為后來大隊松散也沒人上心這個事，祭祀山神對村里的干部來說總有點面子上說不過去的感覺。村里的老人就為這個經(jīng)常罵那些所謂“當(dāng)官的”，是他們把山賣了，開山的，得罪了山神，惹了這等禍?zhǔn)聟s撒手不管。我家的后邊是我二爺爺家，他和一個瘋了的兒子一起住，他的兒子我喊他伯伯，天天對著山說話，有時就大罵，我媽媽說他在罵山上的死去的人，山上有許多墳堆，我奶奶家房子?xùn)|邊就是一片墳地，一個人在瘋了的情況下是可以對死人說三道四的，他是可以超越了世俗人情的，他把以前壓抑的對這個村子里人的不滿都發(fā)泄出來，他以前是一個人人夸獎的秀才，即使瘋了都經(jīng)常在石頭上寫漂亮的蠅頭小楷，我媽媽不認(rèn)幾個字都說比我爸爸寫的都好呢。這個村里的瘋子奇奇怪怪，女的男的，白天是正常人的，夜里好象歸他們管束，他們是村里人嚇唬孩子的法寶，很多夜黑月高的夜晚就是因為畏著他們不敢出門，不敢吵鬧，連哭都不敢大聲。 在山上我和萍把石頭堆成房子，和梁寧，弟弟過家家，看著炊煙在村子里升起，想著先去堵誰家的煙囪，把燒火的老太太從灶屋里熏出來沿街叫罵。在山上和村子西頭的孩子罵架，或者被他們追到門口，他們?nèi)硕鄤荼娢覀兛偸桥?，嘴里亂罵，誰的媽和誰好了。我們也有和好的時候，比如碰到了外村的孩子打架來了，我們就論起親戚來，我總是說我媽媽是他們家里的，其實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因為我們這邊的如果一鬧矛盾萍就說你是他們家的親戚，別和我們在一塊玩。后來他們都成了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在一個教室里讀書，挨打，吵架，散伙，和好，蒙騙老師，互相揭發(fā)。 一些事 小時候，秋天的感覺就是早上起來縮手縮腳，不那么放松地亂跑了，腿腳都緊了些，仿佛縮水一樣皺皺巴巴地小了一號.如果還穿著涼鞋的話，也摸索著自己尋找襪子了，在涼鞋里穿一雙冬天的花花綠綠的襪子竟能滿足一點愛美的心情，那時候是自己發(fā)明的奇怪的穿法。小朋友在門檻上坐著等我，如果下了霧，被媽媽拉扯著穿衣服，總能伸長了頭看到霧氣里小朋友的穿了奇怪襪子雙腳，和鬼故事里差不多，只看到雙腳在晃動。村子里的故事很多，不過只有那些與鬼相關(guān)的才能在我那樣的年紀(jì)里刻下痕跡(與奶奶講了太多鬼故事是相關(guān)的)，那些快樂與滿足的心情總是散得太快。 黃天厚土不埋人，桃山的風(fēng)口上有大大小小的黃土堆凸起來，里邊除了衣服大概沒有什么了，大人嚇唬夜間哭鬧的孩子，就說把你送到桃山口看衣服架子跳舞去，小孩子沒有不怕的，想著白色的衣服掛在高粱搭成的人上洶涌起奔過來。桃山口是附近幾個村子的另一個墓地，村里那些年以去山西挖煤窯的人多而出名，也因出事的人多而給人話柄，這里安葬的多是找不到尸首的去山西的人。 桃山是周遭一個較高的山脈，進(jìn)山砍柴打獵的人都說，日出的時候能向東看到泰山，山陡峭而綿延，沒有膽量的人斷然不敢一個人上山，毒蛇與狼是最大的威脅，偶爾有狼出來打擾周圍的村莊，那一定是有大批的獵人上山了，一般都是人狼相安無事的。傳說桃山是東海里的一個小島，山頂上有古代泊船的樁，所有人都相信山是個寶藏之地，以前有人見到一只鳳凰落在山上沒有離開。真有地質(zhì)勘測對來過，山頂上有一個三尺見方的石碑：山東地質(zhì)勘測隊，黃色的漆字，很少有人知道結(jié)果，但是大家都說，山底下有黃金，量不大，不足開礦的成本，山下是個大水源連著東海，開礦的話我們這里就要恢復(fù)成一片大海了，信不信難說，大家一直都這么傳著。大概因著這么個由頭，村里的人都瘋一樣的奔向了山西，下煤窯了，那里有真的寶藏，附近幾十里也有煤礦，煤礦工人的指標(biāo)都給村里的干部子弟了，山西可是不設(shè)檻的，有膽量誰都能去，也真有人挖了黃金回來了。說是有一家兄弟幾個一起去山西挖煤窯，不成想在搗毀一座小廟的時候挖出一塊金磚來，還有一個兄弟壓不住這個福氣被砸死在斷垣底下，兄弟幾個收拾遺骨快馬加鞭奔回老家，幾個人變賣黃金分配停當(dāng)，這個故事應(yīng)該是確有此事，但是一直都是匿名傳播，怕窮更怕漏富，這個故事也給山西帶來了更多的誘惑與想象，去山西的人應(yīng)該都聽說過這個故事吧，比如孫茂才兄弟。 孫茂才孫茂林兄弟兩個是村里第一批去山西的，家里有親戚在那里開煤窯，也是最早把山西拉到賀村眼跟前的人，兄弟兩個先后回家，哥哥孫茂才與大梁村的姑娘訂了婚，相親的時候，一大幫子看熱鬧的人傳他兩只手都戴了手表的事，有眉有眼的，他還在人多的地方特意捋起袖子來著。賀村是以光棍多出名的，能不費力地找上一個姑娘是男人們莫大的榮譽。孫茂才兄弟算是富起來了，大梁村的姑娘占了先機(jī)了，不少姑娘心里指定后悔不該瞧不上他。孫茂林因為腿腳有點先天的毛病，在婚事上不如哥哥利落，但也有不少媒婆上門了，孫茂林雖然相貌不中看，但是人還是精明的，兩年后就和自己的親戚合伙承包煤窯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用自己下去挖煤了也許是真的，他最早穿上了毛料的衣服，锃亮的皮鞋，連走路的樣子都和家里人不一樣，村里男人都喜歡把手背到身后交叉著，或者兩只手抄在袖筒里，他是最早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吸煙的人，他一定從山西賺了不少錢，連貨郎都這么說。 孫家兄弟的光輝歲月以孫茂才的結(jié)婚而告一段落，結(jié)婚以后他再也不去山西，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樣，喝酒，收拾莊稼，打老婆，吹牛，在他把自己的山西經(jīng)歷描繪了幾百次之后，他就成了被揶揄的對象，總有人問他胳膊上的兩塊手表呢，為啥不去了呢。他有時候也惱起來和那個嘴巴損的男人打架，大多時候他樂呵呵地反擊那些光棍漢們，有了老婆哪里都不去，金山銀山都不換。孫茂才結(jié)婚以后的歲月乏善可陳， 另一個與鬼扯上關(guān)系的就是村里唯一的軍屬四奶奶，因為在我的小學(xué)時代，每當(dāng)說到軍屬，就總想到她，老師也要求我們?nèi)退龘觳瘢墒俏疫€是對她心存恐懼。她是過早衰老的人，已經(jīng)直不起腰來了，她用一只破舊的筐和一個拐杖做自己的支撐，爬著走路一般，我們有時候會把水果，糖什么的放進(jìn)她的筐里，我的同桌是新書記的女兒，我經(jīng)常在她家遇見四奶奶，她在討她的津貼和她兒子的信。她兒子是一個短命的人，我奶奶說的，是在越南自衛(wèi)反擊站中犧牲的，他是膽小的孩子，當(dāng)年一路紅花把他送走的，上了戰(zhàn)場第一槍就被擊中，不久戰(zhàn)爭也就結(jié)束了。我當(dāng)年不知道很多事情，比如為什么人都沒了，還有信來，我就覺得鬼是真的存在著的，不然哪里來的信，他一定是不放心自己的娘吧，那時候是斷然不會想到是人為的。后來她去世的時候，整個小學(xué)的人都去了，還下著大雨，連花圈都點不著，老人都說四奶奶也是個沒有福氣的，連紙錢都收不到。這個事情是我與戰(zhàn)爭關(guān)系最直接的接觸，但是它味道淡薄的很，村里的人只是把她當(dāng)作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奶奶，似乎覺得戰(zhàn)爭軍屬是沒有效力的。 結(jié)語 冬天溫暖的小屋里說笑的女人，在山上放羊的男人，在街上曬太陽的老頭，在炕頭里取暖的老太太，在巷子里跑的少年，披頭散發(fā)的瘋子，找不到媳婦而愁眉苦臉的青年，外出闖蕩幾年回來頭發(fā)光亮的青年，新來的靦腆的媳婦，他們就在陽谷洞里一年少一年。很多年過去了，我離開了陽谷洞，我的戶口被抽出了戶籍本，爸爸說你成了城市人了，我的二爺爺顫顫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