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和他的高密東北鄉(xiāng)

莫言和他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文/葉開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農(nóng)民，土里生，土里長，對土地的愛戀和憎恨同樣強烈。他曾對自己的家鄉(xiāng)充滿逃離的強烈渴望，一度試圖抹殺故土對自己的羈絆，最后卻在家鄉(xiāng)尋找到了自己洶涌澎湃的創(chuàng)作之泉。三十多年來，他創(chuàng)作了《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天堂蒜薹之歌》《酒國》《豐乳肥臀》《十三步》《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作品，這些作品在其誕生的不同階段，都成為那個文學時期的標志性創(chuàng)作事件。他的作品不僅在國內(nèi)擁有廣泛的讀者，還被廣泛地翻譯到國外，獲得越來越多的國際認同。1990年的莫言2012年10月11日，他獲得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此獎項的中國作家。他終于通過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把自己一度想逃離的家鄉(xiāng)—山東省——高密縣東北鄉(xiāng)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隱秘在膠東平原邊緣的丘陵和平原過渡地帶的微地，擴展為世界性的中心舞臺。1990年的莫言他就是莫言。饑餓之鄉(xiāng)莫言生不逢時，出生在一個極其不合適的年代，遇到了２０世紀６０年代的饑寒交迫和糧食大匱乏。他和同齡的猴孩們思想單純，每天想的就是食物和如何才能搞到食物。他們大冷天的還光著屁股像小狗一樣四處游他們的身上沒有多少肌肉，胳膊和腿細得蕩。像木棍樣，肚皮薄得透明，里面的腸子蠢蠢欲動，肚子卻大得像一個大水罐子。這段日子發(fā)生的所有有關饑餓的事情讓莫言刻骨銘心。１９６１年的春天，莫言剛剛上小學一年級，校園里拉來了一車亮晶晶的煤塊。孩子們沒有見過煤塊，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一個大膽的孩子試探著拿起一塊，放到嘴里咬了他嘎嘣嘎嘣地吃了起來，就像一口。接著，是在品嘗一塊珍貴的餅干，香甜無比，表情享受?？此@種樣子，其他孩子得到啟示，一擁而上，每人搶起一塊煤，嘎嘣嘎嘣地吃起來。莫言說：……我感到那煤塊越嚼越香，“味道的確是好極了。看到我們吃得香甜，村子里的大人們也撲上來吃，學校里的校長出來制止，于是人們就開始哄搶……”生逢餓世，莫言不能不對這種饑餓刻骨銘心。他把這種情景寫進了短篇小說《鐵孩》，也寫進了散文《忘不了吃》他的筆下，里。關于吃，達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怎么看怎么覺得假，像是在講述一個千年以前的故事。然而，這一切又都是真實發(fā)生的，并且發(fā)生在了莫言的身上，也因此，他的講述才那么有力量：“文革”期間，我十二歲那年秋天，在一個橋梁工地上當小工，起初是砸石子兒，后來給鐵匠拉風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鐵匠們和石匠們躺在橋洞下休息，因為腹中饑餓難耐，我溜到生產(chǎn)隊的蘿卜地里，拔了一棵紅蘿卜，正要吃時，被一個貧下中農(nóng)抓住了。他揍了我一頓，拖著我往橋梁工地上送。我賴著不走，他就十分機智地把我腳上的那雙半新的鞋子剝走，送到工地領導那兒。挨到天黑，因為怕丟了鞋子回家挨揍，我只好去找領導要鞋。領導是個猿猴模樣的人，他集合起隊伍，讓我向毛主席請罪。隊伍聚在橋洞前，二百多人站著，黑壓壓一片。太陽正在落山，半邊天都燒紅了，像夢境一樣。領導把毛主席像掛起來，讓我請罪。我哭著，跪在毛主席像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毛主席……我偷了一個紅蘿卜……犯了罪……罪該萬死……”民工們都低著頭，不說話。領導說：“認識還比較深刻，饒了你吧?！鳖I導把鞋子還了我。我忐忑不安地往家走。回家后就挨了一頓毒打。（莫言）（左少年時唯一的照片。攝于（莫言）（左少年時唯一的照片。攝于１９６２年，他與堂姐在一起這頓毒打，在莫言的記憶中深刻而痛楚，常年不停地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梢哉f，從一出生開始，莫言就隨著這個國家的風風雨雨獨自而饑餓地成長著。無論時代怎么變化，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都頑強地活著，也行走著少年莫言這樣一個干瘦的喜歡胡思亂想著的少年。沒有人看見莫言生長，就像沒有人看見草生長一樣?！吧线呏甘尽蹦圆粶首x書在那苦難而荒誕的歲月，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總有些稀罕事發(fā)生。少年莫言竟出名了。他先是在班里寫出了一篇“大作”寫作天賦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一次“五一”勞動節(jié)，學校進行體育比賽，老師讓班上的同學寫作文。大家都是記流水賬，不分主次，平鋪直敘，沒有重點。莫言則把其他的項目一帶而過，直接寫教體育的陳老１９７６年年初征兵時節(jié)，恰逢上級發(fā)動全縣的力量去戰(zhàn)天斗地，到二百里遠的鄰縣昌邑縣挖膠萊運河，村子里的干部，村支書、大隊長、民兵連長和所有的整勞力都到水利工地上去了。征兵開始時，為了不影響水利工程的進度，上級發(fā)文說適齡青年可在工地上參加體檢。那時莫言是臨時工，不用去挖河，根據(jù)上級的精神，像他這樣外出務工的青年可以就地參加體檢。莫言就瞅了個空子，報名之后在公社駐地和社直機關的青年一起參加了體檢。過去在村里體檢，人人的眼睛都盯著，貧下中農(nóng)的子弟成群結(jié)隊，莫言連參加體檢的資格都沒有。為了讓莫言實現(xiàn)逃離土地的夢想，命運女神設計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把那些阻礙莫言參軍的力量都調(diào)離了。他們遠在二百里地之外，鞭長莫及，根本就無法也無從得知莫言已經(jīng)乘虛而入。一切都朝著對莫言有利的方向悄無聲息地進行著。莫言的這次幸運，不能不讓人把這一切都歸結(jié)為命運。那張仿佛有千斤之重的入伍通知書，是村民兵排長從水利工地騎自行車返鄉(xiāng)路經(jīng)縣城時，拐到棉花加工廠扔給莫言的。這件事情此前沒有經(jīng)過民兵排長，他被蒙在鼓里，幾乎一無所知，因此感到非常生氣。但是莫言參軍，是公社武裝部的決定，他一個小小的民兵排長根本就無法阻撓，所以他更加氣恨，把入伍通知書朝著莫言一扔，頭也不回地走了。莫言抬頭看看天空，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餡餅從遙遠的空中飛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腦袋上。這樣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莫言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跺了跺腳下的土地，他咬著那塊餡餅，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滿腔的情感無處宣泄，渾身有各種澎湃的力量在沖撞，只想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莫言拿著入伍通知書，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夜長夢多，恨不得馬上就上車走人。1987年，莫言與母親一起為《紅高粱》劇組做飯莫言的人生，從此發(fā)生劇變。青年農(nóng)民莫言的人生在１９７６年這個新政權建立之后最為微妙的年份里，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急轉(zhuǎn)，獲得了嶄新的生命。1987年，莫言與母親一起為《紅高粱》劇組做飯農(nóng)民莫言變成了青年解放軍莫言。古董級的老戰(zhàn)士終于提干了一晃六年過去，新兵變成了老兵。莫言在部隊已經(jīng)服役六年。從１９７９年至１９８１年，老兵莫言一直待在局訓練大隊里，算是兼課教官，卻無正式編制。老兵莫言的津貼當時已經(jīng)漲到了每月二十六元，一般士兵是六元，干部五十二元卻還要交納伙食費。待遇上，老兵莫言不差了。但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樣總是吊著，不上不下，也不是個事兒。１９８１年，莫言通過多年的努力寫作，終于在保定文聯(lián)辦的《蓮池》雜志１９８１年第５期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接著在，１９８２年第２期的《蓮池》上又發(fā)表了短篇小說《丑兵》。這兩篇文章的發(fā)表，對莫言的命運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這兩篇文章被部隊的領導拿到總參干部部去做公關工作，加上部隊領導對他講課“古董級”戰(zhàn)士政治的認可，莫言終于由一名教官，升級為“菜蟲級”正排政治教官。這一躍，不啻騰云駕霧。為了這看起來并不復雜的一躍，莫言花了整整七年時間。莫言收到通知時，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百感交集，腦袋一陣亂哄哄的，又一陣空洞洞的。他終于提干了，他終于可以正式地跟土地吻別，安安心心地吃他的國家糧，再也不用回農(nóng)村務農(nóng)了。北京的調(diào)令到了，青年教官莫言當上了干部，進了北京。莫言待在部隊里，因為沒有專業(yè)工作，沒有當將軍的理想，反而整天寫作，于是領導就吩咐他做一些新聞方面的工作，就這樣他一直做著教官和干事。１９８４年春天，莫言得知解放軍藝術學院剛剛組建一個文學系，向全軍各大單位招生。莫言一聽來勁了，他立即趕回單位打聽。單位宣傳科長說是有這個事情，但是需要請示政委和主任，才能答復。莫言終于說動主任同意自己去報考。莫言得到允許，發(fā)揚了背八十斤石頭走十幾里路的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開始為自己的命運奔走。他那時甚至都不懂得怎么撥總機電話，而是自己跑到總參，打聽到解放軍藝術學院怎么走。1989年莫言在高密集市上就這樣，莫言按圖索驥，來到位于海淀區(qū)中關村南大街魏公村內(nèi)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找到了文學系的辦公室。1989年莫言在高密集市上一進門，莫言就碰見當時的干事劉毅然，說要報名。劉毅然說，報名都結(jié)束了，怎么現(xiàn)在才來？莫言說，我剛剛知道這個消息。劉毅然問，有沒有帶作品？莫言說帶了。劉毅然說，作品留下。徐主任很忙，好，就不見你了。莫言留下作品，走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徐懷中是個識貨的行家，也是莫言人生中一個重要的貴人。他看到了莫言的作品后，對劉毅然說：“這個學生，即便文化考試不及格我們也要了?！蹦宰罱K以單位里文化課最高的考分，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１９８４年秋天，莫言敲開了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大門，從此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這在莫言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他的人生中，又是一次重大的變化。莫言真正成為作家，應該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創(chuàng)作趣味，也是在進入了解放軍藝術學院之后，產(chǎn)生了質(zhì)變。正視故鄉(xiāng)，超越故鄉(xiāng)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后，莫言拼命地閱讀，寫作。事實上，這也是那個時代作家和文學青年的常態(tài)。１９８５年，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發(fā)表，隨即在文壇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各地約稿信紛至沓來，這是莫言真正的成名作。這一時期，莫言的小說大都以自己的故鄉(xiāng)為背景，以個人情感為線索，加上真真假假的家族傳說和民間傳說，雜糅在一起。有一天晚上，莫言一連寫了三篇小說《石磨》《五個餑餑》《大風》。在《大風》里，莫言第一次正面描寫了自己的童年記憶。莫言（提瓶者，在買香油）從１９８５年開始創(chuàng)作之后，莫言的寫作一直是一種諷喻，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對自己以往的苦難和不公平，他必須尋找一種特殊的角度和與眾不同的姿態(tài)，才能正視故土的那些無窮無盡的山水風物和人情世故。莫言（提瓶者，在買香油）這個時期的莫言，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投資自己這片熟悉的土地，他搬運來各種建筑材料，準備修建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王國。他后來在《紅高粱》《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豐乳肥臀》《檀香刑》《酒國》《四十一炮》等小說里，膽大包天地把天底下所有他認為合適的東西都搬到高密東北鄉(xiāng)來的出格舉動，都以這個時期的小說作為開端。這個時候，莫言終于發(fā)現(xiàn)，無論他怎么想要逃離鄉(xiāng)村，無論他的身體逃到哪里，他的精神都無法割舍對鄉(xiāng)村的記憶。這個時候，即便是痛苦，也已經(jīng)釀成了美酒。正如他在演講時說的那樣，饑餓和孤獨是他創(chuàng)作的財富。莫言同時也明白了：……什么人說什么話，“什么藤結(jié)什么瓜……我是一個在饑餓和孤獨中成長起來的人，我見多了人間的苦難和不公平，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人類的同情和對不公平的憤怒，所以我只能寫出這樣的小說?！币簿褪钦f，一旦正視這種苦難和不公平之后，莫言就正式找到了一把打開通向故鄉(xiāng)大門的鑰匙。莫言擁有了自己的翅膀和語言，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上空，自由自在地飛翔。對此，莫言說：故鄉(xiāng)留給我的印象，“是我小說的魂魄，故鄉(xiāng)的土地與河流，莊稼與樹木，飛禽與走獸，神話與傳說，妖魔與鬼怪，恩人與仇人，都是我小說的內(nèi)容?！彼K于找到一把打開封存記憶閘門的鑰匙。他打開了這扇大門，看見里面堆滿了琳瑯滿目的珠寶。莫言在文章《超越故鄉(xiāng)》里談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秘密，那就是對故鄉(xiāng)的愛恨交加，對故鄉(xiāng)的肉身逃離和精神反芻。他還有一個重大的任務就是超越地理學意義上的故鄉(xiāng)，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精神家園。近三十年來，莫言就在這里孜孜不倦地打地基，夯土墻，他的這種舉動《野騾子》里敘事者羅小通的和他的中篇小說母親何其相似。她節(jié)衣縮食，忍饑挨餓，僅僅就是為了在村里造一幢美輪美奐的豪宅，并且以這幢徒有其表的豪宅來向離家出走的丈夫羅通和野騾子示威，同時也向靠注水豬肉致富的村長老蘭表示自己的能干。直到這時，莫言才從情感上重新返回那個讓他“愛恨交加”的故土，他是從傳奇和衣錦還鄉(xiāng)這兩種方式首先尋找到相對合適的對這片故土的態(tài)度。莫言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校正自己的態(tài)度，而這種校正到了最后，無疑需要最高的，也是最簡單的人生修養(yǎng)：誠實。莫言說：我想做一個誠實的人。誠實就是回到本原，返向童年時代的真實生存和具可以說體的生存情感。這種情感下的敘事，是不緊不慢，不卑不亢，不諷不喻，是實實在在、平平靜靜地講述。在這種講述中，敘事者的姿態(tài)是平的，不是居高臨下，也不是自下仰視，不盛氣凌人，也不誠惶誠恐?！熬团履曰馗呙堋保保梗福的晔悄缘酶Q堂奧的一年。這一年，莫言三十歲。三十而立，他再也不用到處流蕩了。１９８６年夏天，莫言從解放軍藝術學院畢業(yè)，工作單位換成了總政治部文化部，他從高密東北鄉(xiāng)一舉進入了北京，靠近了紫禁城。他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也進入了高峰期。在１９８６年是莫言小說年。中國文壇，他神仙附體一般，自言自語，常常一包香煙，半瓶啤酒，靈感噴涌，下筆如風。這一年，《紅高粱》發(fā)在了《人民文學》第３期上。莫言也在這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在１９８６年和１９８７年，莫言變成了一個呼呼旋轉(zhuǎn)的陀螺，被故事的鞭子抽打著，越轉(zhuǎn)越快，無法停止，簡直要因為旋轉(zhuǎn)太快而脫離地面，冉冉上升了。他在條件艱苦的高密老家寫作。在老朋友張世家的辦公室里寫作。在一個倉庫里，冬天沒有空調(diào)，冰冷刺骨，他的手上、腳上和耳朵上的凍瘡在流膿，因為有痔瘡坐不下來而蹲著、跪著寫作，其寫作之狀可謂苦不堪言，又可謂樂在其中，飄飄欲仙。那兩年里，莫言每次暑假、寒假從高密東北鄉(xiāng)回來，都能帶回來好幾篇小說，以至他的同學都說：就怕莫言回高密。莫言的瘋狂創(chuàng)作，到他寫中篇小說《歡樂》時，達到登峰造極。莫言在這個時候是西毒歐陽峰，他倒著走路，反著看世界，通透了人生冷暖。在《歡樂》這部八九萬字的小說里，莫言滔滔不絕，一氣呵成，連段落和標點符號都來不及加。他就像是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