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的批評批評

《暴風雨》的批評批評

1922年，這位現(xiàn)代大師ts艾略特為紀念古代世界做出了貢獻，被認為是20世紀西方計劃的最具影響力的杰作。然而,該詩最初在社會上引起的反響則是毀譽不一的?！痘脑啡姽?33行,不僅表現(xiàn)手法異常獨特,而且語言駁雜晦澀,令人難以卒讀,致使有人認為這首詩缺少一個內(nèi)在結構,是“瘋人院的骯臟夢囈”,“假冒博學的胡謅”。1然而也有人宣稱艾略特給英國詩歌開辟了新方向1,《荒原》是真正現(xiàn)代的詩,它“使世界發(fā)聾振聵”。2經(jīng)過好多年的爭論之后,批評界最終確認艾略特為西方現(xiàn)代詩壇的盟主。1948年,他作為一位卓越的現(xiàn)代詩歌開拓者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從此,《荒原》成了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里程碑。對于批評家來說,“它不再是一部難以理解的長詩,只是選擇何種方法解讀《荒原》仍是一個難題”。3對《荒原》的解讀探討,評論家們由于方法論上的差異提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見解。運用較多的是歷史社會學的批評方法。這種方法強調(diào)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再現(xiàn),期望通過分析作者的思想和作品的時代背景,發(fā)現(xiàn)作品的社會歷史意義。《荒原》發(fā)表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當時資本主義的歐洲在經(jīng)濟、政治、乃至人們的精神上都四分五裂,處于嚴重的危機之中。所以《荒原》的主題被認為是尖刻暴露,描寫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方社會生活的極度荒唐、貧乏、枯澀4,“集中反映了大戰(zhàn)后廣大西方青年對一切理想、幻想全部破滅那種思想境界”5。在這樣的宏觀把握下解讀全詩,則認為詩中所寫大地荒蕪一片,土地龜裂,萬物枯竭,實質(zhì)寫的是人的心靈的枯旱,精神的空虛。譬如有的評論者指出,第一章“死者葬儀”中開首的詩句“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將本應是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四月寫成一片荒涼,以此表現(xiàn)了時代的絕望情緒。下面的詩句“枯死的樹沒有遮蔭。蟋蟀的聲音也不使人放心,焦石間沒有流水的聲音“則也被認為是點題之筆:世界由于缺少水變得干涸枯死,在這荒蕪枯竭的景象下,荒原人萎靡不振,雖生猶死。對于《荒原》中作者突出描寫的男女間的兩性關系,有評論者認為:“詩人所寫的當代的兩性關系幾乎沒有例外都是骯臟的、不正常的、獸性的,幾乎全不牽涉到感情問題。”6這一點同樣為表達主題服務。因這樣的觀點解讀第二章“對弈”就可以看到詩人通過對社會上不同階層的幾個婦女的描寫,赤裸裸地暴露了荒原人不正常的兩性關系。這幾個女子雖然地位不同,但相同的是百無聊賴,有欲無情,表明人的靈魂徹底死亡,毫無希望。這樣對《荒原》分析,得出的結論就是艾略特把握了時代精神,詩中的“荒原”成了精神世界空虛、混亂的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代名詞。神話儀式批評(或稱原型批評)較之社會學批評提供了更新的視點。這種方法以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和弗雷澤的人類學為理論依據(jù),認為文學的價值在于體現(xiàn)了種族的、乃至整個人類的潛意識和深層心理需求。7因此,這派批評家看重分析《荒原》詩中的無意識、原型和神話結構。譬如據(jù)《荒原》第一條注釋而知,這首詩無論是題目、構思,還是象征手法都受到兩位人類學家著作(魏士登的《從祭儀到神話》和弗雷澤的《金枝》)的啟發(fā),套用了亞瑟王尋求圣杯的神話結構。8亞瑟王傳奇講的是古代有個漁王,因患病喪失了性能力,致使原來肥沃的土地變成了荒原。需要一位騎士帶著一把利劍(代表男性生殖力)歷盡艱險尋求圣杯(代表女性繁殖力),以醫(yī)治漁王,使大地復蘇。正是這一遠古神話為《荒原》中紛繁復雜的現(xiàn)代生活提供了總的象征性構架。有的評論者進一步指出艾略特在《荒原》中具體使用圣杯故事的方法是復雜的。讀者在詩里很難找到一個完整的圣杯故事。在詩中究竟誰是漁王的變形,誰是騎士的變形,難以辨清,騎士最終能否找到圣杯,沒有明確答復。9傳說中尋求圣杯的騎士必須是保持純潔、童貞,性能力強健者。而詩里,作者通過貼瑞西士這個無所不在的旁觀者,這個集兩性于一身之人,所看到的是荒原中“所有的女人只是一個女人”,所有的男子都化入一個男子之中。所有男人和女人只剩下性的差別,他們都只為性、性欲、情欲而生存,這就暗示了不潔的兩性關系使騎士失去了找到圣杯的可能,漁王無法醫(yī)治,荒原難以復蘇。于是,古代傳說中的漁王就和現(xiàn)代西方世界對應起來,現(xiàn)代人同樣無法得救,現(xiàn)代的荒原同樣無法復蘇。用原型批評分析《荒原》可見,詩歌的重點在于指出“再生的希望已被絕望所壓倒,現(xiàn)代人已太墮落,不可能得到精神復生”,“《荒原》的主題是絕望而不是希望”,9荒原成了一代人思想苦悶的投影。從文化批評角度解讀《荒原》是近年來出現(xiàn)的一種重要傾向。這方面主要的代表有美國新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杰姆遜,他是從《荒原》文本形式的構成入手,來進行文化的批評。他在總題為《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的講演錄中把《荒原》與后現(xiàn)代主義作了比較,在兩者的區(qū)別中充分闡述了自己對《荒原》的理解。杰姆遜認為艾略特的詩是通過零散化效果而起作用的,因而要求讀者應超越詩歌,將碎片重新組合起來。他指出:“在艾略特的詩中,我們?nèi)杂锌赡軐⒛切┝闵⒒娋渲匦陆M合起來,當然不是按照傳統(tǒng)的故事方式,而是通過一種神話或其他因素?！?0他進而具體提出了理解《荒原》的兩種方式:一是通過各種元素來理解它。詩中諸如炎熱、沙漠、水等元素可以理解為作品直接向讀者的肉體而非心靈在說話,使人們從肉體上體會到干渴和絕望。二是研究詩中代詞的作用,他著重對詩中的人稱代詞進行重新組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框架。他說:“這首詩也就是用這種方法來擴展的,其他的東西都可以溶進這個基本框架。首先詩里有一種‘深層意識’,這也許就是一個種族的集體性深層意識,而這正是詩中神話的來源;然后是一個‘貶值了的集體’,這就是工業(yè)化的社會中的人們;而這種集體性中的個人也是沒有生命的?！?1而無論是“深層意識”,還是“貶值了的集體”,都必須經(jīng)過“死亡的焦慮”的洗禮而達到凈化。于是杰姆遜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荒原》所強調(diào)的是“任何集體和個人都必須經(jīng)歷精神上的磨難,必須體會對死亡的恐懼?！?此外,還有人采用比較研究的方法來評論《荒原》,例如與中國的新詩《鳳凰涅般木般木》的比較12,與同屬現(xiàn)代派的《尤利西斯》的比較13等,使研究的視野有所拓寬。上面列舉了長期以來人們解讀《荒原》的幾種主要觀點,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的批評方法導致了對詩歌意蘊的不同理解。這正如艾略特自己所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寫作方法,而且通過不同的方式來理解事物。”14針對不同方法的分析,艾略特當年自己的話倒給人們出了難題。對社會學批評,他說:“承蒙各類評論家把這首詩解釋為當代社會的批判,甚至于當作重要的批判。我自己卻認為這不過是個人在完全無足輕重地對生活咕噥兩句發(fā)泄一下罷了;它不過是帶有韻律的牢騷?！?5當評論者從原型批評出發(fā)把主題歸為表現(xiàn)一代人的幻滅時,他又持否定的態(tài)度,認為這個荒原并不存在于某一時間或某一代人身上,而是任何一代人都可能會有的。艾略特的話對我們當然應有啟示,但也不能因此而否定人們解讀詩歌的某種合理性。艾略特自己還說過:“在寫《荒原》時,我甚至不曾想我是否了解自己說什么?！碑斢腥藛柤皠?chuàng)作意圖時,他竟答道:“連我還鬧不大清什么叫‘意圖’……我不能在肯定意義上把‘意圖’一詞用在我的某首詩,或者別人的任何一首詩上?！?4由此看來,用艾略特的話來否定任何一種批評方法都不是太適宜的。對《荒原》產(chǎn)生不同見解的原因除去批評方法的差別外,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的緣故。這是一部有鮮明獨特性的作品。其獨特性在于它是作者在獨特的創(chuàng)作思想指導下寫成。艾略特認為一個成熟詩人在他的作品中必然要體現(xiàn)一種歷史意識,“這種歷史意識包括一種感覺,即不僅感覺到過去的過去性,而且也感覺到它的現(xiàn)在性?！?6這種意識要求作家創(chuàng)作時必須感覺到從荷馬開始的全部歐洲文學,以及在此范圍中本國的全部文學,以構成一個“同時存在的整體”。要將“超時間性”與“有時間性”結合在一起。為達到這樣的目標,詩人必須努力消滅自己的個性。艾略特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大力反對過分重視個性的浪漫主義,而提出了“非個人化”的主張。所謂“非個人化”是指“詩歌不是感情的放縱,而且感情的逃避,詩歌不是個性的表現(xiàn),而是個性的逃避?！?6為了做到“逃避感情”“逃避個性”,艾略特認為應該尋求“客觀對應物”來表達作者的感情,這實際上是一種新的含義的象征。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思想指導下,《荒原》中出現(xiàn)大量的“客觀對應物”,這些對應物并非處處都有明確的意義,許多地方實在是難以解釋清楚的。譬如作為全詩的主要象征物的“水”,它既能給萬物帶來生命,又可能導致萬物死亡,水又是以性欲為代表的人類各種欲望的象征,水的雙重性暗示了性的雙重意義。再如詩中的“我”究竟是什么人物也異常復雜,有時“我”是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主人公之一費迪南王子,有時“我”又是腓尼基水手,有時“我”又應當是漁王本人,“我”是一切人。再如關于“水里的死亡”的含義,結尾中荒原是否可能復蘇等等,都因復雜多變而難以解釋?！痘脑烦碗s多義外,另一特色是廣博。艾略特自己曾說:“我們的文化具有極大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而這種多樣性和復雜性作用于精微的感受,必然產(chǎn)生多樣的復雜的結果?！?7在他看來,要產(chǎn)生表現(xiàn)現(xiàn)代文明的復雜多樣的作品,作者就要調(diào)動一切手段,諸如旁征博引、避直就曲,乃至扭曲語言來表達意思?！痘脑啡娙萘恐畯V博令人嘆為觀止。作者在詩中涉及到包括梵語在內(nèi)的6種語言,引用了35位作家的作品和一些民謠、流行歌曲,還借用了神話、傳說、哲學和心理學的新理論、人類學社會學的新成果。這些都為作品蒙上了神秘難解的斑瀾色彩。美國詩人理查德·愛爾曼說得好,對于《荒原》“可以理解,但不可能洞穿?！?8可以肯定,今后人們還將不斷研究解釋《荒原》這部有魅力的作品。應該指出的是,《荒原》中溶進了神話學、哲學、心理學、人類學等等,顯示出文學已經(jīng)同其他學科領域相互滲透的趨勢。這是20世紀文學的特征。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勢必會向批評提出新的要求。進一步解讀《荒原》顯然不能停留在原先的方法論上,必須形成真正接近作品真諦的分析的新方法、新觀念。這種新方法新觀念應該借鑒語言學、哲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文化學乃至自然科學諸學科的方法和成果,在邊緣交叉研究中獲得啟示,從而將過去以文學為中心的輻射式研究,改變?yōu)榧懈鲗W科知識于自身的向心式研究?；蛟S這樣能在《荒原》研究中出現(xiàn)“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另外,長期以來評論者受艾略特“非個人化”主張影響,把詩歌作品同創(chuàng)作主體隔離開來,過份強調(diào)文本的研究,忽視了作者生平經(jīng)歷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其實從根本上說《荒原》是艾略特自己心靈上的荒原的折射,如能拋開“非個人化”主張影響將作品轉向心理層面來探索,研究也必將會有所深入。還有,從原稿與修訂稿的比較中研究,也不失為一條新的思路。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