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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嗜糖偏好及其文學表達*陳藝璇張全之

提要:魯迅嗜好糖食,他的日記中頻繁出現(xiàn)購買糖果、甜食的記錄,友人也時常贈送糖食給他。糖之于魯迅,不僅是一種飲食偏好,也構成了他人情往來和個人情感的一部分。盡管魯迅自幼患有齲齒,一生與牙疾相伴,身體條件不適宜吃糖,但他仍然割舍不下這一嗜好,糖在給魯迅帶來味覺和精神上的甜蜜的同時也給他帶來身體上的苦痛,魯迅是以自虐的方式承受苦痛并堅持與現(xiàn)實的黑暗抗爭。魯迅作品中的糖則具有豐富的文學內(nèi)涵,既有民俗文化方面的意義,又成為他獨特的修辭方式以及書寫人性、人情的工具。

一、嗜好糖食的魯迅

魯迅“自幼喜吃甜食”(1)俞芳:《驚人的毅力堅強的性格——記魯迅先生在磚塔胡同》,上海魯迅紀念館編:《高山仰止——魯迅逝世五十周年紀念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59頁。,《阿長與〈山海經(jīng)〉》寫他幼時得到壓歲錢,“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2)魯迅:《朝花夕拾·阿長與〈山海經(jīng)〉》,《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251頁。,這里的“糖菩薩”應該就來自于魯迅童年時期吃糖的記憶。到日本留學后他依然喜愛吃糖,仙臺的東北大學史料館有一個“魯迅紀念展示室”,里面陳列著一張日本同學送別魯迅的照片,照片說明特別解釋,這是在魯迅與同學吃過甜食后拍攝的,(3)陳力君:《在仙臺尋訪魯迅》,《上海魯迅研究》2022年第1期。想必是因為魯迅喜歡,同學才用甜食為他餞行。從日本回國后,魯迅到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據(jù)夏丐尊回憶,“那時他晚上總睡得很遲,強盜牌香煙,條頭糕,這兩件是他每夜必須的糧”(4)夏丐尊:《魯迅翁雜憶》,《文學》1936年第6號。。夏丐尊所說的“條頭糕”是江浙地區(qū)的傳統(tǒng)糕點,用糯米糅合紅豆沙做成,有的還會撒上桂花末,是一道十分甜糯的點心,魯迅每夜都吃,他對糖食的喜愛可見一斑。

1912年魯迅到北京以后,他的日記中開始出現(xiàn)購買糖食的記錄,比如1912年12月31日午后至觀音寺街購寧蒙糖,1913年2月5日赴臨記洋行購餅餌、飴糖,6月18日赴晉和祥買糖餌,8月9日又往晉和祥買糖餌兩種等等。魯迅日記中購買糖食的記錄有二十余條,其中1912年底到1913年底的占十來條,除了自己吃之外,他有時也寄些果脯、蜜棗回家,還給朋友張協(xié)和的孩子買過餅餌、果糖。晉和祥是魯迅最常去的店鋪,除糖餌外,魯迅還在這里買過飴糖、甘蕉糖,偶爾也去其他地方如臨記洋行、利遠齋、信遠齋買薄荷糖、蜜餞、梨膏。盡管魯迅購買的糖食品類繁多,但都是些常見的品種,價格也便宜,他通常只花一兩元買一兩盒(瓶),據(jù)他的日記記錄,1913年他的月俸是二百二十元到二百六十元不等,平均每個月花在糖食上的錢不算多,或許還有一些零碎的未記賬的糖食開銷,但從他的購買習慣來看,應該不至于太貴,魯迅吃糖食吃得較為儉省。1914年以后,魯迅日記中購買糖食的記錄減少,從1925年開始,購買記錄逐漸被受贈糖食的記錄取代。大概因為知道魯迅吃糖的嗜好,他的友人孫伏園、荊有麟、章廷謙、崔真吾等不僅贈送糖食給他,每次贈送的數(shù)量也非常可觀,日記記錄著1925年4月26日“伏園來并交春臺信及所贈德譯洛蒂《北京之終日》一本,畫信片二枚,糖食二種”(5)魯迅:《日記(1912-1926)》,《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562、625、651頁。,1926年6月24日“有麟來并贈柿霜糖兩包”(6)魯迅:《日記(1912-1926)》,《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562、625、651頁。,1926年12月25日“矛塵贈精印《雜纂四種》、《月夜》各一本,糟鵝、魚干一盤,酥糖二十包”(7)魯迅:《日記(1912-1926)》,《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562、625、651頁。,1929年1月15日夜“真吾來,贈玫瑰酥糖九包”(8)魯迅:《日記(1927-1936)》,《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120頁。等等。周海嬰出生后,糖食便不再是送給魯迅而變成了“贈海嬰”,許壽裳、內(nèi)山夫人、山本夫人、須藤醫(yī)生就經(jīng)常捎帶糖果給周海嬰,魯迅在日記中有時概述為贈糖果、贈糖食,有時則寫明受贈糖食的具體名稱,比如平糖、松子糖、巧克力糖、黍糖、威士忌朱古力糖等,均為先前魯迅日記里不曾出現(xiàn)過的品種。魯迅的用心記錄一方面是出于吃糖的嗜好與好奇心,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感念友人情誼以及對兒子周海嬰的寵愛。據(jù)許廣平回憶:

有時魯迅是歡喜飯后吃少許糖果或餅干點心之類的,他會揀幾塊放在桌子角上,自己慢慢地吃。海嬰跑來了,第一眼看見先沖到他跟前,毫不客氣地搶光,有時還嫌不夠。如果還有,當然再拿些出來給補充,若是一點也沒有了,吃了他的也并不怎樣,反而似乎很心甘情愿的。(9)許廣平:《魯迅先生與海嬰》,馬蹄疾輯錄:《許廣平憶魯迅》,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54頁。

糖之于魯迅,不僅是一種口味偏好,也構成了他人情往來和個人情感的一部分。

魯迅并不總是以“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剛毅形象存在,他的生命里也有許多溫情的時刻,比如在吃糖和與人分享糖食的時候,他展現(xiàn)的就是自己率性、熱情的一面。許廣平的《青年人與魯迅》一文也寫到魯迅愛吃糖,與魯迅日記記錄的一樣,他自己常吃的是廉價糖果,貴的糖則買來請客用:

先生喜歡吃糖,但是經(jīng)濟不充,——不,他對自己刻苦——時常買一種三四角錢一磅的質(zhì)地輕松的來吃。這種糖因為低廉,淀粉多,不大甜,手碰它就好像碰著石灰一樣……有一天,先生忽然把稿費買了一大批咖啡糖,留待請客。我們一批學生到了,每人一包:一大塊扁平的,里面隔開許多方格。(10)景宋:《青年人與魯迅》,《少年讀物》1938年第4期。

魯迅請學生吃的咖啡糖在當時的北平屬于外國貨,價格昂貴,魯迅尚且需要舉債負擔家用,經(jīng)濟并不寬裕,但他對待青年學生卻十分大方和愛護。

魯迅吃糖食吃得認真且專注,《兩地書》中就有他在廈門時與螞蟻斗智斗勇,設法儲存白糖的經(jīng)歷,他告訴許廣平:“這里的螞蟻可怕極了,有一種小而紅的,無處不到。我現(xiàn)在將糖放在碗里,將碗放在貯水的盤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記,則頃刻之間,滿碗都是小螞蟻”(11)魯迅:《兩地書》,《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136頁。,最終他采用了四面圍水法以保障白糖的安全,極具生活智慧和趣味。荊有麟送給魯迅的兩包柿霜糖也曾引發(fā)一系列趣事,柿霜糖是河南特產(chǎn),用柿霜做成,可以治療嘴角生瘡,魯迅不曾耳聞目睹,因此覺得十分稀奇,他在《馬上日記》中感嘆:

怪不得有這么細膩,原來是憑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來濾過的??上У剿f明的時候,我已經(jīng)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的收起,豫備將來嘴角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夜間,又將藏著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角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xiàn)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12)魯迅:《華蓋集續(xù)編·馬上日記》,《魯迅全集》第3卷,第331頁。

魯迅因為柿霜糖珍貴便將糖藏起來舍不得吃完,夜間卻又忍不住拿出來吃,讀來讓人忍俊不禁。后來魯迅還用自己十分寶貝的柿霜糖招待女學生,本以為這是遠道攜來的名糖,準備先介紹其來源和功用,不料女學生是河南人,對柿霜糖的了解遠勝于他,魯迅自嘲“請河南人吃幾片柿霜糖,正如請我喝一小杯黃酒一樣,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13)魯迅:《華蓋集續(xù)編·馬上日記之二》,《魯迅全集》第3卷,第363頁。。糖食為魯迅的生活提供了簡單、純粹的趣味,吃糖的魯迅也成為了一個親切感人的形象。直到魯迅病重,他的好友許壽裳依然會帶著糖果來看望他,1936年7月1日午,“季巿來并贈桔子及糖果”(14)魯迅:《日記(1927-1936)》,《魯迅全集》第16卷,第610頁。,這是魯迅逝世前日記中關于糖食的最后的記錄。

二、糖與魯迅的生命苦痛

可惜糖并不總是給魯迅帶來快樂,因為他一生與牙疾相伴,吃糖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他的健康。魯迅最后生涯的主治醫(yī)生須藤五百三寫過一篇《醫(yī)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簡述魯迅的病情和死因。盡管關于須藤醫(yī)生的為人和這篇文章所述的治療過程尚且存在爭議,但須藤醫(yī)生對魯迅身體狀況的介紹依然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這篇文章說:

先生自七八歲起即患齲齒,一直到二十四五歲,都在擔心脫牙和臨時應急,差幸這樣的過去了,及至二十六七歲時,終于有全部鑲牙的必要了。故先生自少年時代起便不能像其他的兒童似的吃那硬而甜的東西。因為牙齒不好,常常減削了胃腸的活動力,而發(fā)生胃腸加答兒,(15)“胃腸加答兒”是日語詞,指腸胃炎。消化不良等病……胃腸病最易罹營養(yǎng)不良,而于生成孱弱的體質(zhì)尤易召患,結局釀成結核性的體質(zhì)。先生自身于四十四五歲時已有結核,尤其是肺結核之預感了。(16)須藤五百三:《醫(yī)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作家》1936年第2期。

須藤醫(yī)生提供了兩方面信息:第一,魯迅的牙疾影響了他的胃腸功能和體質(zhì),最終導致了魯迅的死亡;第二,魯迅的牙疾使他吃不了甜而硬的東西。因此,從保健的角度來看,魯迅不宜吃糖,糖食會加劇他牙齒的疼痛和損壞,進而侵害他整個身體的健康,糖帶給他的既是甜蜜,也是痛楚。

在不宜吃糖的情況下,魯迅依然對糖食懷著近乎執(zhí)拗的喜愛,他并沒有因為牙疾而停止吃糖,甚至會在修補好牙齒之后報復性地購買糖食。比如1913年12月20日午后,魯迅“往王府井大街徐景文醫(yī)寓,令修正所補三齒。歸途過臨記洋行買餅干三匣,擬托宋子佩寄家”(17)魯迅:《日記(1912-1926)》,《魯迅全集》第15卷,第91頁。,魯迅才從牙醫(yī)處離開就購買了又甜又硬的餅干,雖然寫著“擬托宋子佩寄家”,他最終是否吃過我們不得而知,但這個月的28日,他確實又去晉和祥買了餅餌、飴糖等物。魯迅學過醫(yī)學,他應該清楚吃糖將如何惡化他的牙疾并給他的健康造成傷害,但他似乎不以為意,他對糖食的喜愛是一種倔強的,近于自虐的喜愛,這一行為的產(chǎn)生與魯迅的生死觀以及糖給他帶來的精神慰藉有關。

在魯迅看來,他的牙痛是一種遺傳,即先天的生理問題。他在《從胡須說到牙齒》中說,自己從小就是牙痛黨之一,“聽說牙齒的性質(zhì)的好壞,也有遺傳的,那么,這就是我的父親賞給我的一份遺產(chǎn),因為他牙齒也很壞。于是或蛀,或破,……終于牙齦上出血了,無法收拾”(18)魯迅:《墳·從胡須說到牙齒》,《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263頁。。將牙疾歸因于遺傳或許有一定的醫(yī)學道理,但魯迅對待這一既成事實的態(tài)度耐人尋味,因為他并沒有從醫(yī)生的立場對自己的牙齒多加后天的保護,他對糖的嗜好與他不能吃糖的牙齒條件之間存在一組強硬的對抗關系,是一種自虐行為。除牙疾外,魯迅對于自己的肺病也報以同樣的態(tài)度。魯迅的父親死于肺結核,弟弟周椿壽死于肺炎,周作人也生過與肺病有關的肋膜炎,魯迅的肺病可能也跟家族遺傳有一定的關系,但魯迅除喜歡吃糖外,更是煙不離手,后者對于他的肺病十分不利。魯迅并不十分愛惜自己的身體和生命,他很早就預料自己“活不久”,他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因為那時豫料是活不久的”(19)魯迅:《兩地書》,《魯迅全集》第11卷,第225、15、16頁。,到北京后,魯迅“有時則竟因為希望將生命從速消磨,所以故意拚命的做”(20)魯迅:《書信·250530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493頁。,他大量地吸煙、酗酒就是“拚命的做”的一種表現(xiàn)。遺傳帶來的生理病痛以及對于現(xiàn)實黑暗的深刻體認,共同造成了魯迅的悲觀虛無思想和自虐的心靈傾向,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體現(xiàn)在他的真實生命中,魯迅不顧身體健康地吃糖和吸煙屬于自虐行為,“是一種有意識地的慢性自殺”(21)張全之:《魯迅在廈門時期思想與生活態(tài)度的變遷》,《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2期。。在與外部世界的抗爭中,魯迅同樣以犧牲自身健康為代價。不同于周作人生病后選擇去北京西山碧云寺修養(yǎng),魯迅晚年拒絕了醫(yī)生、友人給出的養(yǎng)病建議,他始終不能忘懷于外在環(huán)境的敏感和憂慮。(22)符杰祥:《魯迅的“病”與“死”》,《粵海風》2022年第1期。實如他在《死》中所寫:

從去年起,每當病后休養(yǎng),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復后應該動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譯或印行什么書籍。想定之后,就結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23)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死》,《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633頁。

病痛帶給魯迅的是燃盡自己“趕快做”的緊迫感,而非對生命的珍惜和對死亡的恐懼。在下定決心直面、反抗現(xiàn)實黑暗的時候,魯迅便將自己的“病”與“死”拋諸腦后。

盡管吃糖、抽煙和酗酒對魯迅的身體有害,但這些行為本身又為他帶來短暫的生理快感和精神滿足。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吐露過他對人生苦痛的體悟,他用給苦茶加糖來比喻給人生的苦痛加糖:

我想,苦痛是總與人生聯(lián)帶的,但也有離開的時候,就是當熟睡之際。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覺得我自己就有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于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這一節(jié)只好交白卷了。(24)魯迅:《兩地書》,《魯迅全集》第11卷,第225、15、16頁。

在魯迅看來,人生的苦痛如同苦茶,底色是苦的,加糖是聊勝于無的做法,并不能改變苦痛的本質(zhì),但即便是這樣一點能夠暫時緩和生命苦痛的糖也不容易找到。魯迅加給人生苦痛的糖是抗爭,“我自己對于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25)魯迅:《兩地書》,《魯迅全集》第11卷,第225、15、16頁。,他通過對苦痛的搗亂獲得樂趣與滿足,而作為食物的糖遠比生活中的糖容易獲得。西方美學中有“趣味(taste)”這一概念,“taste”的基本意義是指味覺上的“口味”,由“口味”引申出的趣味則是和快感、不快感相聯(lián)系的感性判斷。(26)楊震:《味覺能否審美?——從“口味”到“趣味”的理論之旅》,《文藝研究》2022年第11期。哲學家休謨(DavidHume,1711—1776)認為,人“對飲食的口味和對精神事物的趣味非常相似”(27)休謨:《論趣味的標準》,馬奇等編:《西方美學史資料選編》(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18頁。,他所說的正是飲食口味與感性精神之間的聯(lián)系。魯迅對糖的嗜好既是一種口味選擇,甜味也構成了對他感性精神的彌補,他通過吃糖“對生命之苦作味覺的反擊”(28)劉曉航:《魯迅先生與糖》,《書屋》2022年第7期。。

魯迅崇尚魏晉風度,他的吃糖、抽煙、酗酒也與魏晉士人的服藥飲酒具有內(nèi)在的相似性,他們都身處黑暗動蕩的年代,死亡隨時可能發(fā)生,他們也都滿懷憤懣和憂慮,飲食上的片刻放縱盡管有損于健康,但能夠暫時將他們從精神的苦痛中抽離出來,魯迅或許也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跨越時空的心靈相接,從他欣賞的魏晉士人身上獲取同情和慰藉。不過,從醫(yī)學的角度來看,還存在一個殘酷的事實,甜味雖然可以給人帶來短暫的愉悅,但很快會讓人重新歸于沮喪和抑郁的狀態(tài),(29)范志紅:《甜食帶來快樂?其實是抑郁風險》,《健康中國觀察》2022年第12期。因為對糖的過度依賴會降低人體對壓力的應對能力以及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調(diào)控能力。也就是說,魯迅若想通過吃糖緩解內(nèi)心的苦痛,那無異于飲鴆止渴,而他偏偏是學過醫(yī)的,他或許清楚吃糖過多影響的將不僅是牙齒,也會侵害他的神經(jīng),使他更難擺脫苦痛的情緒。無論面對歷史還是個人生命,魯迅都是一個悲壯的清醒者,這種清醒對于他是一種殘忍,如同無法擺脫身為“歷史中間物”的命運一樣,他也逃不出吃糖帶給他的甜蜜與苦痛的糾葛。

此外,魯迅將味覺上的甜抽象成精神上的甜,這在一定程度上屬于自我催眠式的“精神勝利法”,似乎吃了甜的東西,人生就不苦了。魯迅結合自身的吃糖與病痛體驗,利用糖或者甜味的象征意義揭露了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一些瞞和騙。在魯迅的思想中,糖和甜是與毒和害同時出現(xiàn)的,正如甜味是糖食的偽裝,掩蓋了對健康的侵害一樣,人容易被事物表面的甜蜜美好迷惑,以至于意識不到潛藏的危害。雜文《忽然想到(七至九)》中的“一個糖衣的毒刺”(30)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七至九)》,《魯迅全集》第3卷,第63頁。,《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中的“毒害革命的甜藥”(31)魯迅:《二心集·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231頁。,《我們不再受騙了》中的“無論它說著怎樣甜膩的話頭,裝著怎樣公正的面孔”(32)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我們不再受騙了》,《魯迅全集》第4卷,第441頁。,還有魯迅在寫給曹靖華的信中所說“一切書店,縱使口甜如蜜,但無不惟利是圖”(33)魯迅:《書信·360514致曹靖華》,《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97頁。,都抓住了甜與毒這組相伴而生、此消彼長的辯證關系,力圖掀開甜蜜、甜膩的偽飾,暴露丑惡、卑鄙的本質(zhì)?!兑蛱紫壬肫鸬亩隆芬晃膶懙綕M人入關后強制漢人剃頭,不剃就會被砍下頭掛在剃頭擔的旗竿上,到魯迅小時候,剃頭擔還有,但那旗竿不再用來掛人頭,而是用來裝糖果了:

那時的剃發(fā),先用水擦,再用刀刮,確是氣悶的,但掛頭故事卻并不引起我的驚懼,因為即使我不高興剃發(fā),剃頭人不但不來砍下我的腦袋,還從旗竿斗里摸出糖來,說剃完就可以吃,已經(jīng)換了懷柔方略了。(34)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77頁。

魯迅將剃完頭就有糖吃的引誘手段夸大為政治上的“懷柔方略”,指代了漢人從留頭不留辮的血的抗爭演變成剃頭留辮的這段妥協(xié)的歷史。個人的貪生消磨了漢民族的反抗意識和血性,這是想吃“糖”給漢民族造成的損害。魯迅思想中的糖和甜超越了食物和味覺范疇,成為具有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的指代和隱喻。

三、糖與魯迅的文學表達

糖食不僅與魯迅的日常生活、個人生命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魯迅在作品中也時常寫到糖。理解魯迅對糖的嗜好,有助于理解他的創(chuàng)作。比如詩歌《我的失戀》中有這樣一句,“愛人贈我雙燕圖;回她什么:冰糖壺盧。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35)魯迅:《野草·我的失戀》,《魯迅全集》第2卷,第173頁。,將“冰糖壺盧”作為與象征愛情的“雙燕圖”比肩的禮物回贈愛人,這一行為看似不解風情,但對魯迅而言,回贈“冰糖壺盧”其實是真正的愛的體現(xiàn),因為他愛吃,許壽裳對此做過解釋:“閱讀者多以為信口胡謅,覺得有趣而已,殊不知貓頭鷹本是他自己所鐘愛的,冰糖葫盧是愛吃的……”(36)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中國青年出版社,1961年,第78頁。。糖在魯迅的生命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可或缺,這才有了詩中的對愛人的翻臉不理感到糊涂,魯迅對糖食的喜愛是這句詩成立的邏輯。

魯迅作品中的糖有日常的、民俗的、典故的,不一而足。雜文《零食》《弄堂生意古今談》就記錄了許多上海的糖食,比如“桂花白糖倫教糕”“豬油白糖蓮心粥”“玫瑰白糖倫教糕”,光看名字就教人眼花繚亂。糖不僅好吃,還好玩,魯迅在《書籍和財色》里寫到上海出現(xiàn)的一種專以小孩子為對手的糖擔,帶有賭博性質(zhì),通過某種操作,有希望花一元銅錢得到一元銅錢以上的糖,這對童心未泯的魯迅來說可能也具有相當?shù)奈Α3酥?,魯迅筆下的糖更是作為文化符號而出現(xiàn)的,《送灶日漫筆》寫祭灶風俗,供物里頭有一種用來粘住灶君牙齒,讓他不能在玉皇大帝面前說百姓壞話的膠牙餳,這是民間捉弄鬼神的手段,魯迅對此頗為留意,認為這體現(xiàn)了中國人對待鬼神的態(tài)度,他的《庚子送灶即事》詩也寫到了這種糖:“只雞膠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無長物,豈獨少黃羊!”(37)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庚子送灶即事》,《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533頁。魯迅對糖知道得多且雜,《準風月談·前記》引用了柳下惠和盜跖見到相同的糖卻產(chǎn)生不同想法的典故,“古話里也有過:柳下惠看見糖水,說‘可以養(yǎng)老’,盜跖見了,卻道可以粘門閂。他們是弟兄,所見的又是同一的東西,想到的用法卻有這么天差地遠”(38)魯迅:《準風月談·前記》,《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199頁。,這個故事出自《淮南子·說林訓》,魯迅取用了典故蘊含的“見物同而用之異”(39)劉安等:《淮南子》,岳麓書社,2022年,第178頁。的道理。雜文《天上地下》調(diào)侃國民黨官僚面對敵寇侵略,以“外洋養(yǎng)病,名山拜佛”為解決辦法,這句方言歌訣的原文是“外洋養(yǎng)病,背脊生瘡,名山上拜佛,小便里有糖”,“背脊生瘡”和“小便里有糖”都不是致命的大病,針對這兩種毛病而進行的“外洋養(yǎng)病”和“名山上拜佛”也都不是要事,但它們卻會成為官僚們逃之夭夭的借口,(40)謝德銑:《魯迅作品中的紹興方言解釋》,愛暉縣教師進修學校,1976年,第81頁。魯迅意在諷刺國民黨官僚臨陣脫逃的軟弱無能??梢?,魯迅筆下的糖不只是用來吃的,它們還具有民俗文化和語言習慣方面的內(nèi)涵。

魯迅對糖的偏愛也直接影響到他的文學修辭。魯迅的小說就用糖做過不少比喻,比如他常用“紫糖色”來形容人的臉色,《離婚》里的木公公“紫糖色臉上原有許多皺紋”(41)魯迅:《彷徨·離婚》,《魯迅全集》第2卷,第148頁。,《采薇》里的周王發(fā)“紫糖色臉,絡腮胡子,左捏黃斧頭,右拿白牛尾,威風凜凜”(42)魯迅:《故事新編·采薇》,《魯迅全集》第2卷,第411頁。,雜文《看司徒喬君的畫》也描繪畫中人物有著“紫糖色臉,深而多的臉上的皺紋”(43)魯迅:《三閑集·看司徒喬君的畫》,《魯迅全集》第4卷,第73頁。?!白咸恰笔恰凹t糖”的別名,顏色偏暗,為深紅或暗紅色,中醫(yī)典籍在描述“纏喉風外證”時,有“其癥其腫紫糖色”(44)《中醫(yī)大辭典》編輯委員會編:《中醫(yī)大辭典外科骨傷五官科分冊(試用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7年,第259頁。的形容,這或許是魯迅用“紫糖色”形容人臉色的來源,他小說中的“紫糖色”臉是膚色深沉、面色凝重,飽經(jīng)風霜或者顯露威嚴的臉。魯迅必然對許多種糖的質(zhì)地、狀態(tài)、淵源有過細致的觀察和了解,小說《補天》這樣描述女媧熔靈石補天的場面,“大風忽地起來,火柱旋轉著發(fā)吼,青的和雜色的石塊都一色通紅了,飴糖似的流布在裂縫中間,像一條不滅的閃電”(45)魯迅:《故事新編·補天》,《魯迅全集》第2卷,第364-365頁。,燒紅的石漿像流動的“飴糖”,這個比喻精準地把握了“飴糖”的濃稠狀態(tài)和暗紅色澤,展現(xiàn)了補天時的混沌場面,也用制作飴糖的簡單、普通消解了女媧補天這一嚴肅工程的偉大、艱難?!妒У舻暮玫鬲z》里還有一句“天地作蜂蜜色的時候,就是魔鬼戰(zhàn)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權的時候”(46)魯迅:《野草·失掉的好地獄》,《魯迅全集》第2卷,第204頁。,“蜂蜜色”的用法與《補天》中的“飴糖”類似。小說《白光》寫陳士成落榜,“他平日安排停當?shù)那俺?,這時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剎時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47)魯迅:《吶喊·白光》,《魯迅全集》第1卷,第570頁。,這里所說的“糖塔”是福建霞浦特有的民間工藝品,通常在中秋節(jié)期間制作,將融化的糖倒進印模制成塔狀,糖塔具有鎮(zhèn)邪納吉的寓意。陳士成的前程像受潮的糖塔般倒塌,這個比喻不僅抓住了糖受潮之后脆弱易碎的性質(zhì),表現(xiàn)出陳士成落榜后徹底的崩潰心理與絕望狀態(tài),也顛覆了糖塔本身的吉利象征,倒塌的糖塔意味著陳士成渴望的功名富貴化為烏有,他不夠幸運也沒有福氣。受潮糖塔的比喻有著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體現(xiàn)了魯迅小說修辭語言的豐富性和生動性。

此外,糖食也成為魯迅書寫人性、人情的工具,或許是出于對糖的喜愛,他通過由糖食引發(fā)的故事來展現(xiàn)人性溫暖的瞬間或表達對人類命運的思考。比如在小說《在酒樓上》中,魯迅難得地塑造了順姑這個純真、質(zhì)樸的女性形象,頹廢苦悶的呂緯甫在回憶起她時充滿溫情,特意向小說中的“我”說起順姑為他調(diào)的那碗加了許多白糖的蕎麥粉。請呂緯甫吃蕎麥粉當點心是順姑父親長富的提議,他特意強調(diào)加的是白糖,并且要多加。因為白糖昂貴,呂緯甫盛情難卻,答應只吃一小碗,順姑端來的卻是一大碗,呂緯甫對“我”說:

我生平?jīng)]有吃過蕎麥粉,這回一嘗,實在不可口,卻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幾口,就想不吃了,然而無意中,忽然間看見阿順遠遠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氣。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約怕自己調(diào)得不好,愿我們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來,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時決心,放開喉嚨灌下去了,幾乎吃得和長富一樣快。(48)魯迅:《彷徨·在酒樓上》,《魯迅全集》第2卷,第30-31頁。

這碗調(diào)得非常甜的蕎麥粉包含了順姑和長富對呂緯甫的熱情和喜歡,多加白糖是他們表達情感的最淳樸、最直接的方式,順姑期盼的眼神以及呂緯甫放開喉嚨灌下去的決心都流露出一股人性的真純。

雜文集《熱風》中的《無題》一文記述了魯迅購買“黃枚朱古律三文治”的經(jīng)歷,這是一種添加了巧克力的糖食,魯迅付過錢裝袋的時候瞥見伙計揸開手指罩住了那些他沒買的三文治,這使魯迅感覺受到了侮辱,因為伙計的舉動是在防備他偷竊。魯迅掩飾著不高興,告訴伙計自己不至于多拿,被識破的伙計連忙收回手,并表現(xiàn)出慚愧,他的反應讓魯迅也慚愧了?;镉嫷膽M愧是因為他對顧客的不信任被識破了,魯迅的慚愧則是因為他敏感地在伙計的慚愧中看到了對方的羞恥心,他讓伙計陷入了尷尬的境遇,似乎自己不應該這樣咄咄逼人。魯迅雖然有著對于人的懷疑,但他的懷疑并不徹底,他依然會對人類報以體諒和關愛,魯迅感嘆:

這種慚愧,往往成為我的懷疑人類的頭上的一滴冷水,這于我是有損的。

夜間獨坐在一間屋子里,離開人們至少也有一丈多遠了。吃著分剩的“黃枚朱古律三文治”;看幾葉托爾斯泰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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