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短篇小說《琉璃瓦》

張愛玲短篇小說《琉璃瓦》張愛玲短篇小說《琉璃瓦》引導(dǎo)語：張愛玲的小說《琉璃瓦》里，那個姚先生生了7個女兒。她可是深刻體會到姚先生的苦痛，女兒長大成人，嫁人成家可是人生大事，嫁得不好會為她憂心傷神，固然，嫁不掉也是老大難的事情一件。下面是我整理的這篇小說的原文，與大家共享閱讀學(xué)習(xí)。姚先生有一位多產(chǎn)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依據(jù)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喚他太太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秀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惫?，姚先生大大小小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說也驚異，社會上流行著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鵝蛋臉。鵝蛋臉過了時，俏麗的瓜子臉取而代之，姚太太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臉。西方人對于大眼睛，長睫毛的崇拜傳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實流利的譯筆照樣給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樣。姚家的典范美人，永久沒有落伍的危急。亦步亦趨，適合時代的需要，真是秀氣所鐘，天人感應(yīng)。女兒是家累，是賠錢貨，但是秀麗的女兒始終不在此例。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兒吃飯，他卻不是那種人。固然，姚先生手頭并不富有。祖上丟下一點房產(chǎn)，他在一家印刷所里做廣告部主任，薪水只夠貼補(bǔ)一局部家用。支持這一個大家庭，實在不是簡潔的事。然而姚先生對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急于脫卸責(zé)任。關(guān)于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打算。他把第一個女兒錚錚嫁給了印刷所大股東的獨生子，這一頭親事錚錚原不是格外滿足。她在大學(xué)里讀了兩年書，交游寬闊，臨時雖沒有一個人是她一心一意寵愛的，有可能性的卻不少。自己揀的和父母揀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兩個人，總是對自己揀的偏心一點。況且姚先生給她找的這一位，非但沒有出洋留過學(xué)，在學(xué)校的班級比她還低。她向姚先生有過很劇烈的反對的表示，經(jīng)姚先生一再敦勸，說得唇敝舌焦，又拍著胸脯擔(dān)保：“以后你有半點不順心，你找我好了!“錚錚和對方會面過屢次，也覺得沒有什么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同意了下來。姚先生依從了她的要求，一切都依據(jù)最式的方法。不替她置嫁妝，把錢折了現(xiàn)。對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少了實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顧不得心疼那三萬元了。結(jié)婚戒指，衣飾，居的家具都是錚錚和她的未婚夫親自選擇的，報上登的：卻是姚先生細(xì)心撰制的一段花團(tuán)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于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羅唆，怕他的同學(xué)們觀察了要見笑。錚錚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留意他那一套?！眳s是姚先生細(xì)心撰制的一段花團(tuán)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于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羅唆，怕他的同學(xué)們觀察了要見笑。錚錚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留意他那一套?！叭亻T，卑卑褪下了青狐外套，里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雖然是單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點腫，卻是碧清的一雙妙目。夫妻倆向姚先生姚太太雙雙磕下頭去。姚先生姚太太趕忙扶著。才說了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著敬菜，錚錚道：“媽!別管他了。他脾氣奇異得很，魚翅他不愛吃?！耙μ溃骸澳敲催@鴨子……“錚錚道：“鴨子，紅燒的他倒無所謂。“錚錚站起身來布菜給妹妹們，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罷!別盡張羅別人!“錚錚替自己夾了一只蝦子，半路上，啟奎伸出筷子來，擋住了，他從她的筷子上接了過去，筷子碰見了筷子，兩人相視一笑。竟發(fā)了一回呆。錚錚紅了臉，輕輕地埋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啟奎笑道：“我當(dāng)你是夾菜給我呢?quot;姚先生見她們這如膠如漆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這孩子氣，你瞧這孩子氣!“舊例夫婦回門，不能逗留到太陽下山之后。啟奎與錚錚，在姚家談得吵鬧，也就不去顧忌這些，始終玩到夜里十點鐘方才告辭。兩人坐了一部三輪車。那時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偏僻的地段，由于冷，格外的顯得干凈。霜濃月薄的銀藍(lán)的夜里，惟有一兩家店鋪點著猛烈的電燈，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著一堆一堆黃肥皂，像童話里金磚砌成的堡壘。啟奎吃多了幾杯酒，倦了，把十指穿插著，攔在錚錚肩上，又把下巴擱在背上，閑閑地道： “你爸爸同媽媽，對我真是不搭長輩架子?quot;他一說話，熱風(fēng)吹到錚錚的耳朵底下，有點癢。她含笑把頭偏了一偏，并不答復(fù)。啟奎又道：“錚錚，有人說，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來，是為了他職業(yè)上的進(jìn)展?！板P錚驚詫道：“這是什么話?“啟奎忙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錚錚道：“你在哪兒聽來的?“啟奎道：“你先告知我……“錚錚怒道：“我有什么可告知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這么糊涂!我爸爸的職業(yè)是一時的事，我這可是終身大事。我可會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犧牲我自己嗎?“啟奎把頭靠在她肩上，她推開了他，大聲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讓他把我當(dāng)禮物送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quot;啟奎笑道：“沒敢看不起你呀!我以為你是個孝女。“錚錚啐道：“我家里雖然倒運，臨時還用不著我賣身葬父呢!“啟奎趕忙掩住她的嘴道：“別嚷了——冷風(fēng)咽到肚子里去，認(rèn)真著涼?！板P錚背過臉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別嚷，你自己也用不著嚷呀!“啟奎又湊過來問道：“那么，你結(jié)婚，到底是為了什么?“錚錚恨一聲道：“到現(xiàn)在，你還不知道，為來為去是為了誰?“啟奎柔聲道：“為了我?“錚錚只管躲著他，半個身子掙到車外去，頭向后仰著，一頭的鬈發(fā)，給風(fēng)吹得亂飄，差一點卷到車輪上去。啟奎伸手挽住了她的頭發(fā)，道：“認(rèn)真弄臟了!“錚錚猛把頭發(fā)一甩，發(fā)梢直掃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啟奎噯唷了一聲，揉了揉眼，照舊探過身來，脫去了手套為她理頭發(fā)。理了一會，把手伸進(jìn)皮外套里面去，擱在她脖子后面。錚錚叫道：“別!別!冷哪!“啟奎道：“給我焐一焐?！板P錚扭了一會，也就安靜下來了。啟奎漸漸地把手移到前面，兩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輕輕地?fù)崤南骂h。錚錚只是不動。啟奎把她向這面攬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良久，錚錚問道：“你還是不信任我?“啟奎道：“不信任?！板P錚咬著牙道：“你往后瞧罷!“從今錚錚有意和娘家疏遠(yuǎn)了，除了過年過節(jié)，等閑不愿上門。姚太太去看女兒，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說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門打牌去了。熊致章幾番要替親家公謀一個較優(yōu)的位置，卻被兒媳婦三言兩語擋住了。姚先生消息靈通，探知其中情形，氣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廣告與營業(yè)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爺賭氣就辭了職。經(jīng)過了這番無望，姚先生對于女兒們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打算不聞不問，讓她們自由處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錚錚簡潔控制。曲曲比錚錚高半個頭，體態(tài)豐艷，方圓臉盤兒，一雙寶光燦爛的長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帶著點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確定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勢利導(dǎo)，使她自動地走上正途。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一向反對女子職業(yè)的他，竟把曲曲薦到某大機(jī)關(guān)去做女秘書。那里，除了她的頂頭上司是個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進(jìn)。曲曲的眼界雖高，在這樣的人才濟(jì)濟(jì)中，也不難挑出一個乘龍快婿。選擇是由她自己選擇然而曲曲不爭氣，偏看中了王俊業(yè)，一個三等書記。兩人過從甚密。在這生活程度奇高的時候，隨便在咖啡館舞場里坐坐，數(shù)目也就可觀了。王俊業(yè)是靠薪水吃飯的人，勢不能每天帶她出去，因此也時常的登門訪問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內(nèi)幕，待他相當(dāng)?shù)目蜌狻Ｒ坏┐蚵犆靼琢?，不免冷言冷語，不給他好臉子看。王俊業(yè)卻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這一天晚上，他順著姚先生口氣，談到晚近的文風(fēng)澆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駢文啟事，你讀過沒有?我去找來給你看?！巴蹩I(yè)道：“剛要拜讀老伯的大作?！耙ο壬鷵u搖頭道：“算了，算了，登在報上，錯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王俊業(yè)道：“那是排字先生與校對的人太沒有智識的原因?，F(xiàn)在的一般人，對于純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扒舻卣酒鹕韥淼溃骸熬驮诟舯诘呐f報堆里，我去找?！八怀鲩T，王俊業(yè)便夾腳跟了出去。姚先生端起宜興紫泥茶壺來，就著壺嘴呷了兩口茶?；叵氲侥瞧恼?，不由的點頭播腦地背誦起來。他站起身來，一只手抱著溫和的茶壺，一只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摩挲著，像農(nóng)人抱著雞似的。身上穿著湖色熟羅對襟褂，拖著鐵灰排穗褲帶，搖搖擺晃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子，口里低低吟哦著。背到末了，卻有二句記不清楚。他噓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壺，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來。一面高聲問道：“找到了沒有?是十二月份的?！耙徽Z未完，只聽見隔壁的木器砰訇有聲，一個人逃，一個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這時候，卻不便進(jìn)去了，只怕撞見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墻。那邊仿佛是站住了腳。王俊業(yè)埋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為了你這種人，揀了這種胭脂——越苦越有效力!“王俊業(yè)道：“一點點苦，就嚇退了我?“說著，只聽見撒啦一聲，仿佛是報紙卷打在人身上。姚先生沒法子，喚了小女兒瑟瑟過來，叮囑了幾句話，瑟瑟推門進(jìn)去，只見王俊業(yè)面朝外，背著手立在窗前。舊報紙飛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整理著，嘴上油汪汪的杏黃胭脂，腮幫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著乳白冰紋縐的單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點胭脂暈。瑟瑟道：“二姊，媽叫你上樓去給她找五斗櫥的鑰匙?！扒谎圆话l(fā)，上樓去了。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來。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給姓王的。一時快活，開開玩笑是有的。讓你們搖鈴打鼓這一鬧，外頭人知道了，可別怪我!“姚先生這時也上來了，接口冷笑道：“哦!原來還是我們的錯!“曲曲掉過臉來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錯。玩玩不打緊，我不該挑錯了玩伴。假設(shè)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了!“姚先生道：“你就是陪著皇帝老子，我也要罵你!“曲曲聳肩笑道：“罵歸罵，快活歸快活，發(fā)財歸發(fā)財。我假設(shè)是興旺了，你們做皇親國戚;我假設(shè)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家風(fēng)。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里!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quot;姚先生氣得身子軟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顫巍巍說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這樣的東西來，你——你也不管管她!“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氣成這樣!“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許小王上門就是了!免得氣壞了爸爸?！耙μ溃骸斑@還像個話!“曲曲接下去說道：“橫豎我們在外面，也是一樣的玩，丟丑便丟在外面，也不干我事。“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曲曲從他身背后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家談?wù)撃阌门畠喊徒Y(jié)人，又落一個話柄子。這兩個“又“字，直鉆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緊漲了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著曲曲對著鏡子掠了掠鬢發(fā)開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