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傷春情結(jié)

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傷春情結(jié)在古典文學(xué)中，與悲秋情結(ji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是傷春情結(jié)。古人有云，士悲秋，女傷春。說的就是男士習(xí)慣于面對蕭瑟的秋景而悲秋，而女性則很容易對著美好的春天聯(lián)系到自身，感到幽幽的感傷。其實(shí)，我們統(tǒng)攬中國古典詩詞后，會發(fā)現(xiàn)，傷春這一主題，并不主要是由女性來完成的。當(dāng)然，在傷春這一情結(jié)中，確實(shí)有不少傷春詩詞，是借著男性文人筆下的女性之口來抒發(fā)的。如果說悲秋是因?yàn)椤俺钍切纳锨铩?，秋天的肅殺很容易引起人們的傷感的話，那么絢爛的春天讓人感傷，則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xué)思想，凡事過于完美之際，往往接下來就會走向不完美。春天是四季中最充滿生機(jī)的季節(jié)，但在這花兒完美綻放的季節(jié)，詩人詞人們卻在這繁華的背后隱約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美好的消逝，于是面對最美的季節(jié)，卻有了最微妙細(xì)膩的感傷。當(dāng)然，傷春悲秋并非是從文學(xué)的發(fā)端就開始的，而是在長期的文人創(chuàng)作實(shí)踐中，漸漸形成的一種情感范式。這種情感范式，到了唐朝以后，逐漸穩(wěn)固成熟。在唐朝以前，人們對于春天的描繪，還多是驚喜的、熱情洋溢的、充滿著生命都?xì)g欣。在中國最早的詩集《詩經(jīng)》中，人們對于春的熱愛和歡欣是不言而喻的?！按喝者t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保ā对娊?jīng)?小雅?出車》）春天暖陽照耀，萬物欣欣然，一幅和美的春景圖。在漢代的樂府辭中，春天也是充滿溫暖的?！瓣柎翰嫉聺?，萬物生光輝?！保h?樂府古辭《長歌行》）溫暖的春天施舍恩澤，滋潤萬物，使萬物生長茂盛。到了魏晉，春天依然是嬌俏可愛的?！按毫只ǘ嗝模壶B意多哀。春風(fēng)復(fù)多情，吹我羅裳開?！保〞x?樂府民歌《子夜四時歌?春歌》）兵荒馬亂的南北朝時代來臨了。即使在這混亂的世界里，春天依然是帶給人們浪漫和希望的季節(jié)。南北朝詩人陸凱在《贈范曄》一詩中寫到：“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边@一枝折來的梅花，正寓意著一個奔放的春天即將到來，何等的浪漫，何等的別致新穎。但對于春天的情感，正伴隨著時代的變遷，在詩人胸中發(fā)生的微妙的變化。春天，不再是純粹的歡欣，不再是奔放的浪漫，她開始被詩人注入了幽幽的感傷和細(xì)膩的思考。春天，開始像一個不斷成長的少女，走出單純的孩提時代，迎來了情感豐富的季節(jié)，迎來了她盛放的青春。青春，必然是有快樂有哀傷的。這樣的哀傷并不決絕，總在傷感中帶有著生命的熱情和沖動，與悲秋的蕭瑟基調(diào)并不相同。唐代大詩人孟浩然為青春的春天寫下詩句?！按好卟挥X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首婦孺皆知的《春曉》，前兩句充滿欣喜，后兩句想來卻是淡淡的感傷。昨夜我在朦朧中曾聽到一陣輕微的風(fēng)雨聲，現(xiàn)在庭院里盛開的花兒到底被搖落了多少呢？春風(fēng)春雨固然是搖落動情，給美夢帶來詩意的意境，就像韋莊在詞作中寫到“畫船聽雨眠”是睡眠的幸福境界。但，再輕柔的風(fēng)雨，也會搖落那無比嬌嫩的春花，春的美好又將因此而少了一些，所以一句“花落知多少”，又隱含著詩人對春光流逝的淡淡哀怨以及無限遐想。五代詞人、亡國皇帝李煜筆下的春天，開始有了濃重的色彩。春天的美好被極度放大，爾后引發(fā)的傷感又極度傷痛?！傲只ㄖx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詞的上闋寫景以暮春時節(jié)，雨打風(fēng)吹，落紅無數(shù)，春去匆匆，表達(dá)了一種無可奈何之心境?！按杭t”，代表著春天這樣美好的季節(jié)，終究卻“謝了”。情之哀切，不言自明。接下去“太匆匆”三字，則把春天美好消逝的速度之快完全涵蓋其中，這何嘗不也是李煜對自己由南唐帝王淪落為宋代趙匡胤的階下囚人生經(jīng)歷的濃縮概括？生命無常與春之短暫，可能都是來自于“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在李煜的筆下，春天美好的易逝和人生無常的變化完美地融為了一體，將傷春上升到了人生境界的抒寫。因此，民國著名學(xué)者王國維先生在評述李煜的詞作時，予以了高度贊譽(yù)，評價是李煜將詞這樣一種主要表現(xiàn)男歡女愛的體裁的境界大大拓展，從而深切表達(dá)出了人生深意。在宋詞中，晏殊的《浣溪紗》（一曲新詞酒一杯）是一闕著名的春恨詞?！耙磺略~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dú)徘徊?！逼渲校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更是千古名聯(lián)?！盎淙ァ北臼亲匀唤绯Ｒ姷默F(xiàn)象，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規(guī)律。面對落花，詞人就聯(lián)想到春天的消失，聯(lián)想到人生的變易，止不住產(chǎn)生一種惋惜的心情，然而作者對此無能為力，只有徒喚“無可奈何”?！把鄽w來”也是自然規(guī)律，燕子秋天南去，春來北歸，不違時節(jié)。它們每每結(jié)對歸來，體態(tài)相似，讓人難以分辨出這是否是舊年相識的那對燕子，因此詞人在“相識”之前冠以“似曾”二字。“花落去”與“燕歸來”每交替一次，便過了一年，而人生在這無窮的交替之中逐漸衰老直至消失。于是，“花落燕歸”這極其普通的自然現(xiàn)象就被納入人生有限而時間永恒這一哲學(xué)范疇中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情中有思”的意境。這樣的春恨，細(xì)幽而密集，讓人回味雋永。見落花而傷懷，臨暮春而感傷，這樣的傷春情結(jié)在宋詞中尤為普遍。無論是生活無比幸福的承平宰相晏殊，還是壯懷激烈的抗金英雄辛棄疾，抑或是夫妻恩愛卻又時常別離的李清照，都在詞作中體現(xiàn)著大同小異的傷春情懷。辛棄疾在《摸魚兒》中寫道：“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边@傷春不似晏殊的精致委婉，而是直抒胸臆，因?yàn)閼z惜春天的美景，卻又眼睜睜看著春花被風(fēng)雨打落，換來滿地落花，鋪紅了地面，這是何等的感傷，于是，詞人直接喊道：“春且住！”留下來吧，春天！不要消逝！但是，春，這一切的美好，畢竟要離去。這暮春時節(jié)，是如此讓人傷懷，更讓人想起人世間美好事物的消亡。“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边@下闕中，寫的正是那些歷史上各個如花美女的故事。當(dāng)年被漢武帝金屋藏嬌的阿嬌，終究還是不被武帝寵愛，被打入冷宮，以至于阿嬌為了重新贏得武帝的寵愛，而花費(fèi)重金請當(dāng)時的著名文人司馬相如為她寫《長門賦》，送給武帝閱讀，但這一切都過去了，武帝并不因此而改變對阿嬌的冷淡。阿嬌是一個失意的美女，但就算是得意的趙飛燕和楊玉環(huán)，不也終將化為塵土，隨著歷史車輪的向前而化為虛無嗎？美人遲暮，春天遲暮，本質(zhì)上，都是美好的消亡。無論多么美好，終將只能走向消亡。在此文開頭，我們就談到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習(xí)慣于說“士悲秋，女傷春”，那么我們也來看看女性筆下傷春情懷。提到女性詩詞，無疑我們都會想到兩宋之際的詞人李清照。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女人如花是一個很習(xí)慣性的比喻。因此，女性面對春花，往往會馬上聯(lián)系到自身。這傷懷，往往比男性更加細(xì)膩深入。李清照在《點(diǎn)絳唇》中寫到：“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diǎn)催花雨。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痹凇逗檬陆分袑懙剑骸帮L(fēng)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jié)。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鴂?！崩钋逭张c趙明誠是一對情投意合的夫妻，可謂是史上最幸福的夫妻之一。兩人都非常有才華，相互欣賞，相互珍惜。但趙明誠畢竟是要經(jīng)常外出做官或者出差的，李清照不免要空守閨房。在春天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一個情感豐富的才女寂寞呆著家中，那內(nèi)心深處的感傷便呼之欲出了。在《點(diǎn)絳唇》中，那漂亮的花兒在春雨中紛紛搖落，這不正如詞人美好的青春，在時間的長河里消逝？在詞人如花美麗的時節(jié)，丈夫趙明誠卻“人何處？”，等到丈夫歸來，那如花兒美麗的青春還能有多少呢？在《好事近》中，詞人更是直接寫出了長期以來的傷春情懷：“長記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jié)?！碑?dāng)然，我們說“傷春情結(jié)”在宋詞中尤為普遍，并不代表宋詞中關(guān)于春天的詩詞都是感傷的。事實(shí)上，也有不少的關(guān)于春天的詩詞依然相當(dāng)明媚。比如宋代詩人陸游就有“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明麗詩句；而習(xí)慣傷春的李清照也在《減字木蘭花》中有“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的嬌俏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