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買地券的實質(zhì)、淵源與意義_第1頁
漢代買地券的實質(zhì)、淵源與意義_第2頁
漢代買地券的實質(zhì)、淵源與意義_第3頁
漢代買地券的實質(zhì)、淵源與意義_第4頁
漢代買地券的實質(zhì)、淵源與意義_第5頁
已閱讀5頁,還剩75頁未讀 繼續(xù)免費閱讀

下載本文檔

版權(quán)說明:本文檔由用戶提供并上傳,收益歸屬內(nèi)容提供方,若內(nèi)容存在侵權(quán),請進(jìn)行舉報或認(rèn)領(lǐng)

文檔簡介

漢代買地券的實質(zhì)、淵源與意義

內(nèi)容提要:(1)今見東漢買地券均為隨葬明器,并非實在的土地買賣文書,而是“實在的冥世土地買賣契約”:買地券所涉及的買賣雙方、見證人均為亡人,所買賣之對象——墓地所有權(quán)是冥世所有權(quán),其田畝面積、所用之錢亦僅具冥世意義,也就無須亦不可能與現(xiàn)世實際墓地畝數(shù)及現(xiàn)世土地價格相對應(yīng)。(2)今見東漢鎮(zhèn)墓文在時間、空間上均與買地券并存,其功用、性質(zhì)與買地券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二者都是向地下鬼神通告亡人之歿亡,并祈求得到地下鬼神的接納與保佑,只不過鎮(zhèn)墓文以鉛人、金玉奉獻(xiàn)給地下土神以解除喪葬動土對地下神祗的冒犯,而買地券通過向地下鬼神購買葬地以得到地下鬼神的保佑。(3)買地券與鎮(zhèn)墓文之源頭,至少可上溯至西漢前期墓葬所出之告地策;告地策、鎮(zhèn)墓文、買地券三者之間的功用與性質(zhì)基本相似,演變之跡也比較清晰;至于三者與戰(zhàn)國楚地墓葬所出遣策(物疏)有無繼承關(guān)系,則尚不能確定。(4)告地策、鎮(zhèn)墓文與買地券起源于民間巫術(shù),書寫者主要是巫覡(東漢中后期亦有“道中人”);書寫規(guī)則與書寫內(nèi)容主要取決于巫覡方術(shù)的準(zhǔn)則,而并非亡人及其墓地的實際情況。

關(guān)鍵詞:買地券告地策漢代

“買地券”之稱,于傳世文獻(xiàn)中,初見于南宋周密《癸辛雜識·別集》卷下“買地券”條,謂:“今人造墓,必用買地券,以梓木為之,朱書云:‘用錢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文,買到某地若干’,云云。此村巫風(fēng)俗如此,殊為可笑。及觀元遺山《續(xù)夷堅志》載曲陽燕川青陽壩有人起墓,得鐵券,刻金字云:‘敕葬忠臣王處存,賜錢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貫九百九十九文?!颂瓢ё谥畷r,然則此事由來久矣?!敝撩魅f歷中,晉太康五年(公元284年)楊紹買地券出,則“乃知人家營葬,向土公買地,其說相承已久,不始于唐世。惜乎遺山、草窗兩公未得此異聞也”①。迨清末民初,端方《陶齋藏石記》、劉承斡《希古樓金石萃編》、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與《蒿里遺珍》等相繼著錄東漢建初、建寧、光和、中平間諸買地券,則更知買地券之源頭,可上溯至東漢,非僅晉世而已②。自此之后,治史者或以漢世

____________

①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一五《楊紹買地券》,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24頁。

②洪亮吉已知道買地券之源當(dāng)在漢世,惟未能舉出證據(jù)。《北江詩話》卷六云:“古人卜葬,必先作買地券,或鐫于瓦石,或書作鐵券,蓋俗例如此。又必高估其值,多至千百萬;又必以天地日月為證,殊為可笑。然此風(fēng)自漢晉時已有之?!?《洪亮吉集》第五冊。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312頁。)

買地券為實用之地券,屬于真實的土地買賣文書,并用以研究漢代土地關(guān)系;而把漢代鎮(zhèn)墓券及漢代以后之買地券看作是“幽契”或“冥契”,并非實際發(fā)生的土地買賣文書,而是向鬼神買地、供亡人執(zhí)掌的契約形式①。

1973年,李壽岡先生首先提出所有漢代地券(包括買地券和鎮(zhèn)墓券)均屬明器的看法,認(rèn)為“一般土地買賣契約決不會埋在土里,也不一定是鉛制的”②。然因論證簡略,論據(jù)不足,并未引起重視。1982年,吳天穎先生發(fā)表《漢代買地券考》一文,對所有漢代買地券均屬明器之說作了全面申論,并把買地券分為甲、乙兩型:早期買地券為甲型,“一般是鉛券,券文內(nèi)容基本上是摹仿實在的土地買賣文書,真實性較強(qiáng),史料價值較高”;晚期買地券為乙型,“券文千篇一律,帶有濃厚的迷信色彩”。并認(rèn)為買地券的發(fā)展演變過程,大致經(jīng)歷了土地實物(簿土)或模型(陶田)——摹仿真正土地契約的甲型買地券(以建初玉券為典型)——純迷信用品的乙型買地券(以王當(dāng)、鐘仲游妻鉛券為代表)等階段③。我們贊同所有買地券均為明器的觀點,認(rèn)為吳天穎先生所論大都確當(dāng),但其中仍間有不明之處:(1)甲型買地券作為對實在土地買賣文書的摹仿,其摹仿程度如何?換言之,甲型買地券所載買賣土地的畝數(shù)、價錢究是實數(shù),抑是虛托?(2)既然甲乙二型買地券均屬明器,二者是否存在著過渡?換言之,甲乙二型買地券(或者說羅振玉所謂“買地券”與“鎮(zhèn)墓券”)之間的關(guān)系究竟若何?(3)買地券的源頭何在?其流變又如何?質(zhì)言之,為什么要將買地券埋在墳?zāi)怪?其意義何在?本文即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于傳世和出土的漢代買地券作進(jìn)一步考辨,并就其淵源、性質(zhì)與意義略申己見,以就教于方家。

__________________

①最初將買地券與鎮(zhèn)墓券別為兩類者是羅振玉。他在《蒿里遺珍》中提出:“以傳世諸券考之,殆有二種:一為買之于人,如建初、建寧二券是也;一為買之于鬼神,則術(shù)家假托之詞?!薄敦懰商眉胚z文》卷一五《鉛券》所錄鉛券七種,分為買地券與鎮(zhèn)墓券兩類:即將“買之于人”者視為土地買賣文書,稱為“地券”;而把“買之于鬼神”的明器,稱為“鎮(zhèn)墓券”。這種看法得到后來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的認(rèn)同。方詩銘《從徐勝買地券論漢代“地券”的鑒別》(《文物》1975年第3期)、《再淪“地券”的鑒別》(《文物》1979年第8期)更明確地指出,東漢買地券屬于土地買賣文書,而鎮(zhèn)墓券則是“宣揚封建迷信的”;“東漢以后,真正屬于土地買賣的‘地券’幾乎絕跡,所謂‘地券’都是屬于‘鎮(zhèn)墓券’性質(zhì)”。史樹青先生也說:“我國各地出土過不少的漢代以來的‘地券’,其內(nèi)容可分二種:一種是實在用的地券,多鑄鉛為之,上面刻上某人向某人買地,錢地兩清的券文,例如洛陽出土的房桃枝買地券。一種是迷信用物,俗稱‘買山地券’,或稱‘地莂’,最初把券文用朱砂寫在陶罐上或磚上,后來漸漸的刻在磚上或石板上,例如會稽出土的楊紹買地莂?!?史樹青:《晉周芳命妻潘氏衣物券考釋》,《考古通訊》1956年第2期)日本學(xué)者仁井田陞把傳世的漢魏六朝買地券全部看作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土地買賣文書(《中國法制史研究(土地法·取引法)》,第一部分第二章《漢魏六朝の土地賣買文書》,東京大學(xué)出版會1980年版,第400—461頁)。

②李壽岡:《也談“地券”的鑒別》,《文物》1973年第7期。

③吳天穎:《漢代買地券考》,《考古學(xué)報》1982年第1期。

一、東漢買地券均屬明器說補(bǔ)證,兼論買地券為“實在的冥世土地買賣契約”

今見傳世買地券,屬于西漢者有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王興圭買地鉛券①、建元三年宏光□□買地磚券②、黃龍元年(公元前49年)諸葛敬買地券③三種,均可證其為偽,則據(jù)現(xiàn)有資料,尚未見有可以確證的西漢買地券④。東漢建武中元元年(公元56年)徐勝買地鉛券亦被前人證為贗品⑤,則今見最早的買地券,仍為建初六年(公元81年)武孟子買地玉券。而一般認(rèn)為屬于較為可信之“真實的土地買賣文書”者,主要有六件。茲先將此六件買地券全文抄錄,并略加辨析。

1.建初六年(公元81年)武孟子買地玉券:

________________

①此券現(xiàn)藏日本中村書道博物館,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研究(土地法·取引法)》,第一部分第二章《漢魏六朝の土地賣買文書》將其置于第一件(第407頁);同書所收《中國賣買法の沿革》錄有該券全文:“建元元年夏五月朔廿二日乙巳,武陽太守大邑榮陽邑朱忠,有田在黑石灘,田二百町,賣于本邑王興圭為有。眾人李文信。賈錢二萬五千五百。其當(dāng)時交評。東比王忠交,西比朱文忠,北比王之祥,南比大道。亦后各無言其田。王興圭業(yè)。田內(nèi)有男死者為奴,有女死者為妣。其日同共人,沽酒各半。”(第335頁)吳天穎先生已從記日款式、“武陽太守”、“黑石灘田”等方面證其偽,見前揭《漢代買地券考》。張傳璽主編《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亦錄此券,將其列入“疑偽買地券”(第58頁)。

②此券見錄于《藝術(shù)叢編》第五冊插圖第九,謂民國二年出土于廣州城北白云山下,券文日:“建元三年二月廿一日甲□,宏光□□買地一丘,云山之陽,東極龜坎,西極玄壇,南極崗頭,北極淤□。值錢三千貫,當(dāng)時付畢,天地為證,五行為任。張執(zhí)?!比示镪叀稘h魏六朝の土地賣買文書》將其置于第二件,于第425頁錄有釋文,并謂“原磚未見,論者以為非偽,姑存俟鑒”(第454頁,注9)。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59頁亦錄此券,將其列入“疑偽買地券”,然未予考辨。然此券必出于偽。理由有三:(1)查陳垣《二十四史朔閏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頁)武帝建元三年二月為庚辰朔,廿一日為庚子,而此券稱廿一日為“甲□”,無論“甲”字下所缺為何字,均無法相合(齊高帝建元三年二月為辛卯朔,廿一日為辛亥,也不相合,故此券亦不可能為南朝蕭齊之物)。(2)漢代買地券記所買之地位置,俱先指明其所在亭部,此券卻直稱在“云山之陽”,與例不合。(3)漢代買地券書土地價格,均稱“直錢若干”,向無稱為“值錢若干貫”者。

③此券見錄于《小校經(jīng)閣金文拓本》卷一三,方詩銘先生已證其偽,見《從徐勝買地券論漢代“地券”的鑒別》。

④此外,仁井田陞《漢魏六朝の土地賣買文書》還將地節(jié)二年(公元前68年)《楊曈買山刻石》列為第三件土地買賣文書,但加上了表示存疑的“△”。此刻石見錄于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bǔ)正》卷二。葉昌熾《語石》卷五《買地莂》已辨其偽,且不屬于買地券,茲不予討論。

⑤此券藏于山東博物館,見魯波《漢代徐勝買地鉛券簡介》,《文物》1972年第5期;前揭方詩銘《從徐勝買地券論漢代“地券”的鑒別》已證其偽。

建初六年十一月十六日乙酉,武孟子男靡嬰買馬熙宜、朱大弟少卿冢田。南廣九十四步,西長六十八步,北廣六十五,東長七十九步,為田廿三畝奇百六十四步。直錢十萬二千。東陳田比介,北、西、南朱少比介。時知券約趙滿、何非,沽酒各半。①

此券向來被認(rèn)為是最真實的土地買賣文書,甚至吳天穎先生也認(rèn)為:“建初買地玉券尚未滲入任何迷信色彩……更接近實在的土地買賣文書?!雹跅钍鼐础度晒锝鹗稀吩疲?/p>

其云“武孟子男靡、嬰”者,東漢少二名,靡、嬰當(dāng)是武孟子之兩男,亦如今人買賣田宅,父子皆署名也。云“馬熙宜、朱大弟少卿冢田”者,此地系馬、朱二姓合賣也?!澳蠌V九十四步,西長六十八步,北廣六十五,東長七十九步,為田廿三畝奇百六十四步?!卑?《司馬法》:六尺為步,步百為畝?!墩f文》(小徐本):秦田二百四十步為一畝?!峨x騷》王逸注亦云是,漢與秦同也。今以漢制二百四十步為一畝,以加減乘除法算之,則得二十四畝奇八十四步又四分步之一;以方田求面積法算之,則得二十三畝奇八十七步,皆與此券不合,此必其地有凹形故云爾,非必其算有誤也?!皷|陳(四)[田]比介,北、西、南朱少比介”,謂東一面與陳(四)[田]連界,北、西、南三面皆與朱少連界,此朱少即上文之朱少卿,蓋割其地而買之。此亦漢人相墓擇地之證,故并買馬、朱二姓之地,而又不盡買朱姓之地以為冢田,不須多地也。③

然問題正在這里。如所周知,南北朝以前的土地買賣契約,均一剖為二(或一式二份),中有券齒以資對證,分別由買賣雙方持有④。如果這是一項實際發(fā)生的土地買賣關(guān)系,則應(yīng)當(dāng)是武孟子(及其二男)與馬、朱二姓分別訂立契約,方可分執(zhí)。而此件買地券卻是由武孟子與馬、朱二姓合立契約,既不合情理,亦與訂立契約之義旨相違。此其一。其二,武氏父子所買冢田,四至明白,合計為二十三畝有奇,似無可懷疑。然由其田東與陳氏田連界,北、西、南三面均毗連朱氏田觀之,當(dāng)為盡買馬氏田、兼買朱氏田。券文并未分別言明所買馬氏田若干、朱氏田若干。實用契約何得如此模糊不清?且二十三畝之?dāng)?shù),遠(yuǎn)過下揭王末卿、曹仲成、樊利家、房桃枝諸券所買田數(shù),武氏父子冢田何以如此之廣?其三,武氏父子所買冢田總價為十萬二千錢,則畝價約為四千三百五十錢。該券出土于山西忻州,在東漢屬太原郡,其地價何以會高于下述孫成、樊利家、房桃枝買地券所記之雒陽周圍的地價?

_______________

①見端方《陶齋藏石記》卷一、羅振玉《蒿里遺珍》、劉承斡《希古樓余石萃編》卷六、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47頁及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一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8頁。券文“東陳田比介,北、西、南朱少比介”之“介”字,端方、羅振玉、仁井田陞并釋為“分”,劉承斡釋為“介”,吳天穎據(jù)北圖藏拓片王仁俊題辭釋為“介”,今從之。末一字“半”,端方、劉承斡并釋作“二千”;羅振玉《蒿里遺珍考釋》釋作“二斗”;仁井田陞疑作“半”字。據(jù)下引王末卿、孫成、樊利家、房桃枝各券,“沽酒各半”當(dāng)為固有格式,今從仁井田陞之說。

②吳天穎:《漢代買地券考》。

③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8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98頁。

④參閱張傳璽《中國古代契約形式的源和流》,《文史》第16輯,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34頁。

2.建寧二年(公元l69年)王末卿買地鉛券:

建寧二年八月庚午朔廿五日甲午,河內(nèi)懷男子王末卿,從河南河南街郵部男子袁叔威買皋門亭部什三陌西袁田三畝,畝價錢三千一百,并直九千三百,錢即日畢。時約者袁叔威,沽酒各半。即日丹書鐵券為約。①

《貞松堂集古遺文》于此條下按語稱:“皋門亭,見《后漢書·后紀(jì)》:靈帝宋皇后‘歸宋氏舊塋皋門亭’。章懷注:《詩》云:‘遂立皋門?!⒃疲骸踔T曰皋門?!稘h官儀》曰:‘十二門皆有亭?!圃?。是皋門亭部為負(fù)郭地也。”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八《漢王保卿買地券跋》云:

案:《文選》潘安仁《西征賦》云:“乃越平樂,過街郵,秣馬皋門,稅駕西周。”又《水經(jīng)注·瀍水》云:河南縣北有潛亭,瀍水出其北梓澤中。水西有一原,其上平敞,即舊亭之處也。潘安仁《西征賦》所謂“越街郵”者也。又《谷水注》云:谷水東至千金竭,東合舊瀆。舊瀆又東,晉惠帝造石梁于水上,瀆口高三丈,謂之皋門橋。潘岳《西征賦》曰:秣馬皋門,即此處也……其地?fù)?jù)酈注之說,當(dāng)在今洛陽城之東北、金墉城之西、金谷園故址之南。此券出土,必于是間矣。

今按:《文選·西征賦》李善注云:“平樂,館名也。酈善長《水經(jīng)注》曰:梓澤西有一原,即街郵也?!眲t平樂、街郵、皋門均在東漢洛陽城西、河南縣城之東?!敖粥]部”當(dāng)即街郵亭部。懷縣為河內(nèi)郡治,在今河南武陟縣西南。河內(nèi)懷縣人王末卿何以葬在二百余里之外的河南尹河南縣皋門亭部境內(nèi),原因不詳。

3.建寧四年(公元171年)孫成買地鉛券:

建寧四年九月戊午朔廿八日乙酉,左駿廄官大奴孫成從雒陽男子張伯始賣所名有廣德部羅陌田一町,賈錢萬五千,錢即日畢。田東比張長卿,南比許仲異,西盡大道,北比張伯始。根生土著毛物,皆屬孫成。田中若有尸死,男即當(dāng)為奴,女即當(dāng)為婢,皆當(dāng)為孫成趨走給使。田東西南北以大石為界。時旁人樊永、張義、孫龍、異姓、樊元祖皆知券約,沽酒各半。②

按:左駿廄,為太仆屬官,“主乘輿御馬”③;大奴,頻見于漢簡,如荊州高臺十八號墓所出漢牘即有“大奴甲、乙”④。券文未言孫成籍貫,然其既為左駿廄官之“奴”,則其居地當(dāng)在雒陽城中。廣德部,當(dāng)即房桃枝買地券所稱之“廣德亭部”,其地雖不能確考,但屬雒陽縣則并無疑問。孫成所買冢地一町,畝數(shù)不詳。而下引房桃枝買地券所買冢地同屬廣德亭部,畝價三千錢,則孫成所買冢地或為五畝。

________________

①《貞松堂集古遺文》卷一五。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47頁亦錄此券。

②羅振玉:《芒洛冢墓遺文續(xù)編》卷上;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50頁。

③《續(xù)漢書·百官志二》“太仆”條下稱:“舊有六廄,皆六百石令,中興省約,但置一廄。后置左駿令、廄,別主乘輿御馬,后或并省?!?/p>

④湖北省荊州地區(qū)博物館:《荊州高臺秦漢墓》,科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231—235頁。

4.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曹仲成買地鉛券:

光和元年十二月丙午朔十五日,平陰都鄉(xiāng)市南里曹仲成,從同縣男子陳胡奴買長谷亭部馬領(lǐng)佰北冢田六畝,畝千五百,并直九千,錢即日畢。田東比胡奴,北比胡奴,西比胡奴,南盡松道。四比之內(nèi),根生伏財物一錢以上,皆屬仲成。田中有伏尸,既□男當(dāng)作奴,女當(dāng)作婢,皆當(dāng)為仲成給使。時旁人賈、劉皆知券約,他如天帝律令。①

按:平陰,亦為河南尹屬縣,治在今河南孟津縣北;都鄉(xiāng),即縣治所在之鄉(xiāng)②;市南里屬于都鄉(xiāng),亦當(dāng)在縣城附近③;長谷亭部以“長谷”為稱,或南近谷水④,即在平陰縣東南境,與王末卿買地券所記之河南縣皋門亭部相隔不會太遠(yuǎn)。

5.光和七年(公元184年)樊利家買地鉛券:

光和七年九月癸酉朔六日戊寅,平陰男子樊利家從雒陽男子杜稈子、子弟口買石梁亭部桓千東比是陌北田五畝,畝三千,并直萬五千,錢即日(異)[畢]。田中根土著,上至天,下至黃,皆□□并。田南盡陌,北、東自比謌子,西比羽林孟□。若一旦田為吏民秦胡所名有,言哥子自當(dāng)解之。時旁人杜子陵、李季盛沽酒各半,錢千無五十。⑤

貞松堂云:“漢人地券文皆略同,惟多訛脫,且語太簡質(zhì),致不可通。此券云‘桓千東比是陌北’者,謂桓阡之東,比氏陌之北,古‘是’、‘氏’通用?!睏顦溥_(dá)先生以為非,謂“桓千東比是陌北田五畝”十字當(dāng)連讀,“‘是陌’者,陌名;‘比’謂鄰近也?!盖|比是陌北田五畝’者,謂桓阡之東連接是陌之北田五畝也”⑥。今從之⑦。“錢千無五十”,羅振玉謂:“殆謂以九百五十為千,非足陌也。《隋書·食貨志》載,梁世自破嶺以東,八十為百,名日東錢;江、郢以上,七十為百,名日西錢;京師以九十為百,名日長錢。中大同元年,天子乃詔通用足陌。詔下而人不從,錢陌益少,至于末年,遂以三十五為百云。前籍之載錢陌,自梁始。觀于此券,知東漢之世,以九百五十為陌,足補(bǔ)載籍之闕。”亦為確當(dāng),可從。石梁亭部,據(jù)券文,當(dāng)屬雒陽縣?!端?jīng)注·谷水》記谷水過河南縣城北、千金堨、皋門橋之后,“谷水又東,又結(jié)石梁,跨水制城,西梁也”?!稌x書》卷六三《魏浚傳》:“及洛陽陷,屯于洛北石梁塢,撫養(yǎng)遺眾,漸修軍器。”同書卷一○三《劉曜載記》記劉曜遣劉岳進(jìn)攻屯聚洛陽之石生,“岳攻石勒盟津、石梁二戍,克之,斬獲五千余級,進(jìn)圍石生于金墉”。石季龍領(lǐng)兵來救石生,與劉岳“戰(zhàn)于洛西,岳師敗績,岳中流矢,退保石梁”;劉曜率軍進(jìn)援,“次于金谷”。此處之石梁塢、石梁戍當(dāng)即東漢雒陽縣之石梁亭,其地在漢晉洛陽城西北、盟津之東南,也在上考河南縣皋門亭部之東。

_______________

①此券現(xiàn)藏日本中村書道博物館,轉(zhuǎn)引自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研究(土地法·取引法)》,第419頁。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51頁亦錄有此券,其中“田中有伏尸,既□”作“田中有伏尸□骨”,未見圖版,無以判斷,茲從仁井田陞之釋。

②顧炎武:《日知錄》卷二二《都鄉(xiāng)》;王毓銓:《漢代亭與鄉(xiāng)里不同性質(zhì)不同行政系統(tǒng)》,《歷史研究》1954第2期;陳直:《漢書新證》,天津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89頁;嚴(yán)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編》,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65頁。

③居延漢簡中見有居延縣市陽里(甘肅省文物考古所等:《居延新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7168:E.P.T68:24;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編:《居延漢簡甲乙編》,中華書局1980年版,1476:62·54),觻得縣市陽里(《居延漢筒甲乙編》606:32·1,2627:117·30,9616:525·21);荊州鳳凰山十號與一六八號墓所出簡牘中有江陵西鄉(xiāng)市陽里(裘錫圭:《湖北江陵鳳凰山l0號漢墓出土簡牘考釋》,《文物》1974年第7期;《關(guān)于鳳凰山168號漢墓座談紀(jì)要》,《文物》1975年第9期)。漢代郡縣的“市”,一般位于郡縣治所(參閱周長山《漢代城市研究》,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2—174頁)。此處的市南里屬于都鄉(xiāng),很可能即處于縣城之內(nèi)的縣市之南,故以“市南里”為稱。

④東漢雒陽城之北面偏東之門日谷門,見《續(xù)漢書·百官志》及《洛陽伽藍(lán)記·序》。《水經(jīng)注》卷一六《谷水》:“谷水又東,徑廣莫門北,漢之谷門也?!眲t谷門因臨谷水而得名。據(jù)此,頗疑長谷亭部之得名與谷水有關(guān)。上引《水經(jīng)注》續(xù)云:“(谷門)北對芒阜,連嶺修亙,苞總眾山,始自洛口,西逾平陰,悉芒壟也?!眲t平陰縣之南境當(dāng)及于芒山西北麓。

⑤《貞松堂集古遺文》卷一五,原件現(xiàn)藏日本中村書道博物館。文中“即日異”之“異”字,羅振玉指為“畢”字之訛,今據(jù)改;“皆□□并”之“并”字,羅振玉釋作“行”,吳天穎讀作“并”,今從吳。

⑥楊樹達(dá):《積微居金文余說》卷二《漢樊利家買地鉛券跋》,見《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34頁。

⑦王末卿買地券中有“什三陌”,曹仲成買地券中有“馬領(lǐng)佰”,皆足證“是陌”當(dāng)為阡陌名。

6.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房桃枝買地鉛券:

中平五年三月壬午朔七日戊午,雒陽大女房桃枝,從同縣大女趙敬買廣德亭部羅西造步兵道東冢下余地一畝,直錢三千,錢即畢。田中有伏尸,男為奴,女為婢,田東、西、南比舊□,北比樊漢昌。時旁人樊漢昌、王阿順皆知券約,沽各半。錢千無五十。①

按:廣德亭部,已見于上引孫成買地券。此券所可注意者在買主與賣主均為“大女”:何以身為女子的房桃枝恰好是向女子趙敬買地?女子趙敬是單獨的戶主嗎?

各券所刻文字,概略觀之,酷似土地買賣契約。然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既是實在的土地買賣文書,何以契約剛生效便被新主人葬入墓中?吳天穎先生指出:“土地買賣文書這種具有契約形式的法權(quán)關(guān)系,標(biāo)志著產(chǎn)權(quán)的讓渡,即賣主喪失土地所有權(quán)和買主取得新的土地所有權(quán),因之,土地買賣文書本身,就直接排除了用于隨葬的可能性……借貸、買賣文書,尤其是債權(quán)人或產(chǎn)權(quán)所有者一方,都對它們珍若瑰寶,藏之唯恐不周,土地契約還得世代相傳……絕不輕易毀棄,也不會用于隨葬?!彼€從買地券的質(zhì)地、形制特別是所謂“丹書鐵券”的真實含義等角度論證了這些買地券的性質(zhì)是冥世的土地私有權(quán)憑證,是隨葬明器。②其說較有說服力,足資信靠,惟尚有可補(bǔ)證者。

實際上,從上述買地券的內(nèi)容方面,即可窺見其并非實在的土地買賣文書。首先是墓地的畝數(shù)。據(jù)上引券文,武孟子父子所買墓地為二十三畝有奇,王未卿為三畝,孫成、樊利家為五畝,曹仲成為六畝,房桃枝墓地為一畝。雖然漢畝較今畝為小(約合今0.6916市畝),但上述墓地除武孟子父子墓地之外都位于洛陽郊區(qū),且均為平民墓地(孫成的身份甚至是“奴”),占地3至6畝是很難想象的;即使是僅有一畝的房桃枝墓地,仍顯過大③?!逗鬂h書》卷二四《馬援傳》記馬援卒后,“援妻孥惶懼,不敢以喪還舊塋,裁買城西數(shù)畝地槀葬而已”。雖然馬援喪葬從簡,但以其地位之尊,墓地也不過數(shù)畝;王末卿等以平民身份,墓地廣及三至六畝,似不太可能。

___________________

①《貞松堂集古遺文》卷一五。

②吳天穎:《漢代買地券考》。

③據(jù)梁方仲先生的計算,東漢時期,全國人均耕地一直在14畝(漢畝)上下浮動(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tǒng)計》,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洛陽郊區(qū)人稠地狹,單人墓地占地3至6畝,很難理解。

其次是土地的價格。此點最為治史者所注意,謂于其中可以窺見漢代土地之價格①,然券文所記之土地價格其實最可懷疑。王末卿所買墓地畝價三千一百,總值九千三百;樊利家墓地畝價三千,總值萬五千;房桃枝墓地畝價三千,總值亦為三千;孫成墓地畝價不詳(考慮到墓地與房桃枝墓同屬廣德亭部,可能也為三千),總值萬五千;四處墓地畝價比較接近。而曹仲成墓地畝價一千五百,總值九千。這五處墓地,據(jù)上考,皆在洛陽郊區(qū),相距并不遠(yuǎn),何以曹仲成墓地畝價僅及另四處墓地畝價的一半?更遑論武孟子墓地畝價又遠(yuǎn)高于此五處墓地了。更為重要的是,無論畝價是一千五百錢,還是三千錢上下,若確屬實際價格,顯然很高②,更非一般平民所能承受。據(jù)許倬云先生推測,漢代一個中等之家的總財產(chǎn)(包括土地、宅院等不動產(chǎn))大約在二萬錢左右。③即使王末卿等人都是中等之家,似也很難支付這樣巨額的墓地費用。

最后是賣地人與見證人的身份。在上述六件買地券中,賣地人分別是馬熙宜、朱少卿(武孟子券),袁叔威(王末卿券),張伯始(孫成券),陳胡奴(曹仲成券),杜謌子、子弟□(樊利家券)以及趙敬(房桃枝券);其所出賣者,除土地及土地上的所有“根生土著毛物”外,還有田中男女“尸死”,并將田中男女尸死賣與買地人(亡人)為奴婢(男當(dāng)作奴,女當(dāng)作婢),為其“趨走給使”。如果賣地人是“生人”,何以會愿意以其名附于墓主、并葬于墓中?又如何可以將田中的伏尸亡魂賣與墓主?同樣,上述各券大都著有見證人(知券約、旁人)之姓名,如果這些見證人均為生人,又如何見證此種包括伏尸亡魂在內(nèi)的買賣關(guān)系?

_______________

①如李振宏《兩漢地價初探》(《中國史研究》1981年第2期)即以買地券所載畝價作為考察漢代地價的重要依據(jù)。即便是吳天穎先生,也認(rèn)為這些買地券所記之地價是可信的。他認(rèn)為:“漢代甲型買地券所載土地價格,除建初武孟子買地玉券畝價約為四千三百五十錢左右外,其余均在一千五百至三千錢之間,按照中等田地畝產(chǎn)二石、正常糧價石值百錢,‘見稅十五’即50%的地租率估算,購買年相應(yīng)為十五至三十年上下,比較接近實際,且大都在河南洛陽一帶,可以反映出中原地區(qū)的一類地價”(《漢代買地券考》)。

②《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記武帝建元中東方朔諫稱:“酆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闭撜呋蛞艘宰C漢代畿內(nèi)(西漢長安、東漢洛陽郊區(qū))土地價格昂貴。然東方朔所言實頗可懷疑?!稘h書》卷七二《貢禹傳》記元帝時貢禹上書自稱:“臣禹年老貧窮,家訾不滿萬錢,妻子糠豆不贍,裋褐不完,有田百三十畝。陛下過意征臣,臣賣田百畝以供車馬?!必曈頌楝樼鹑?,擁有一百三十畝地,價值不到一萬錢,雖然所言不盡切實,但總比東方朔之言要可靠些。居延漢簡中至少有兩條財產(chǎn)登記的材料。一條記述了禮忠的財產(chǎn),他有五百畝土地,一所宅院,三個奴婢,以及牲畜和車輛,價值十五萬錢;另一條是徐宗的財產(chǎn),他有五十畝地,一所宅院,兩頭牛,價值一萬三千錢(參閱許倬云《漢代農(nóng)業(yè):早期中國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jì)的形成》,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頁)。雖然瑯琊與居延地區(qū)的地價肯定要比畿內(nèi)低得多,但似也不至有上百倍的差別。因此,東方朔所言“畝一金”不可盡信。如果瑯琊、居延地區(qū)的地價不過每畝百錢的話,洛陽郊區(qū)的墓地(不當(dāng)是良田)無論如何,似也不當(dāng)高達(dá)每畝三千錢;即便是一千五百錢,也是過高了。更重要的是,偃師縣所出永平十五年(公元72年)《漢侍廷里父老俾買田約束石券》記左巨等斂錢“共有六萬一千五百,買田八十二畝”,則畝價為750錢(黃士斌:《河南偃師縣發(fā)現(xiàn)漢代買田約束石券》;寧可:《關(guān)于(漢侍廷里父老俾買田約束石券)》,均見《考古》1982年第12期)。偃師縣與上述河南、平陰、雒陽縣同屬河南尹,距雒陽甚近。左巨等所買田地即使處在丘陵,也不應(yīng)當(dāng)比墓地價格更低。

③許倬云:《漢代農(nóng)業(yè):早期中國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jì)的形成》,第81頁。

北宋陶谷《清異錄》卷下“土筵席”條云:“葬家聽術(shù)士說,例用朱書鐵券,若人家契帖,標(biāo)四界及主名,意謂亡者居室之執(zhí)守。不知爭地者誰耶?”仔細(xì)研讀上引諸買地券,則知“爭地者”正是田中伏尸,以及我們在后世買地券中常見的“外姓他鬼”。買地券既由“亡者居室之執(zhí)守”,那么,它應(yīng)當(dāng)是亡人與鬼神之間訂立的契約,其買地人固然已經(jīng)亡故,賣地人及見證人也都是早已亡故之人,亦即鬼魂,而不是生人①,很可能就是指與亡人墓葬相鄰的墓主。其中賣地人的墓地當(dāng)與買地人所買墓地最近,很可能也是買地人墓地附近較大的墓地②。歿亡人之所以要向賣地人購買墓地,目的乃是向賣地人求得冥間的承認(rèn)與保護(hù)。券文中的見證人,亦即所謂“旁人”,正反映出見證人的墓地也在買地人墓葬之“旁”③。至于券文所記墓地四界,若孫成買地鉛券之所謂“田東比張長卿,南比許仲異……北比張伯始”之類,或以為孫成所買墓地與張長卿、許仲異、張伯始之田相鄰(其中張伯始即賣地人),如果考慮到買賣雙方的亡人身份,那么,這些與之相鄰的人,也很可能都是亡人。換言之,券文所記與所買墓地相“比”者,當(dāng)是與之相鄰的墓地。揚州甘泉山所出熹平五年(公元176年)劉元臺買地磚券謂劉元臺墓地“東與房親、北與劉景□為?!保@然是分別與房親、劉景□之墓地為鄰,更為此點認(rèn)識提供了直接證據(jù)④。晉太康五年(公元284年)楊紹買地磚券記墓地之四至稱:“東極闞澤,西極黃滕,南極山背,北極于湖?!倍糯荷对街薪鹗洝肪硪挥诖巳险Z稱:

莂文有“東極闞澤,西極黃滕”之語。考《三國·吳志》有《闞澤傳》,澤字德潤,山陰人,官至太子太傅。茲謂冢地東至澤墓,西至黃滕,兩姓之界,非地名也。

亦說明漢代買地券中常見之“東比某某、西比某某”,當(dāng)是指東、西與某某墓地相鄰,而絕非指所買墓地與某某之田地為鄰。

因此,買地券雖然是隨葬明器,并非實在的土地買賣文書,但卻是“實在的冥世土地買賣契約”。換言之,買地券所涉及的買賣雙方、見證人均為亡人,只不過有后亡、先亡之別;買賣的對象——墓地所有權(quán)是冥世所有權(quán),而非現(xiàn)世所有權(quán),其田畝面積亦僅具冥世意義,而沒有現(xiàn)世意義,也就無須亦不可能與現(xiàn)世實際墓地畝數(shù)、面積相對應(yīng);買賣所用的錢也是“冥錢”,而非現(xiàn)世之“錢”,因而其價格、總值也是冥世價格與總值,與現(xiàn)世之土地價格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

________________

①弄清楚賣地人也是亡人之后,我們就容易理解房桃枝買地券中的大女房桃枝何以特別向“大女趙敬”買地了。顯然,大女趙敬的墓與房桃枝的墓相鄰近,后亡的房桃枝向先亡的趙敬尋求在冥問的保護(hù),正是身為大女的房桃枝向大女趙敬買地的根本義旨與原因。

②武孟子父子所買墓地之北、西、南三面均與賣地人陳少卿墓地相鄰,孫成墓地北鄰賣地人張伯始墓地,曹仲成墓地東、北、西三面與賣地人陳胡奴墓地相鄰,樊利家墓地北、東二面與賣地人杜蓊子墓地相鄰。顯然,賣地人是買地人墓地附近較大墓地的墓主。

③房桃枝買地鉛券中所謂“北比樊漢昌”,而樊漢昌又是“旁人”之一,正說明樊漢昌墓當(dāng)在房桃枝墓之北鄰:“旁人”可以“沽酒半”,亦即可以分享祭品,也說明其墓地與亡人墓地相鄰。

④蔣華:《揚州甘泉山出土東漢劉元臺買地磚券》,《文物》1980年第6期。

二、買地券與鎮(zhèn)墓券的關(guān)系,兼論甲乙型買地券并無本質(zhì)不同

明了此點之后,我們可以進(jìn)而推論所謂買地券與鎮(zhèn)墓券之間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也不存在吳天穎先生所謂“甲型買地券向乙型買地券的過渡”?!敦懰商眉胚z文》所錄延熹四年(公元161年)鐘仲游妻鎮(zhèn)墓券向來被認(rèn)為是典型的鎮(zhèn)募券,吳天穎先生則將其歸入最早的乙型買地券,其文云:

延熹四年九月丙辰朔卅日乙酉直閉,黃帝告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墓左墓右主墓獄史、墓門亭長,莫不皆在,今平陰偃人鄉(xiāng)萇富里鐘仲游妻薄命蚤死,今來下葬。自買萬世冢田,賈直九萬九千,錢即日畢。四角立封,中央明堂,皆有尺六桃卷、錢布、鈿人。時證知者先□曾王父母□□氏知也。自令以后,不得干□[擾]生人。有天帝教,如律令。①

貞松堂謂“此券近世出孟津”,所出地點即在漢代平陰縣境;偃人鄉(xiāng)萇富里無以確考,但其地與曹仲成買地券所記之都鄉(xiāng)市南里同屬平陰縣,時間亦相差不過十?dāng)?shù)年。

光和二年(公元179年)王當(dāng)墓所出買地鉛券也被認(rèn)為是向乙型買地券過渡的形式。鉛券出土?xí)r雖破裂,但券文基本完整,云:

光和二年十月辛未朔三日癸酉,告墓上墓下中央主士,敢告墓伯、魂門亭長、墓主、墓皇、墓□:青骨死人王當(dāng)、弟使偷及父元興等,從河南□□[左仲敬]子孫等,買谷郟亭部三陌西袁田十畝,以為宅。賈直萬錢,即日畢。田有丈尺,券書明白。故立四角封界,界至九天上,九地下。死人歸蒿里地下,□□何□姓□□□佑富貴,利子孫。王當(dāng)、當(dāng)?shù)苁雇导案冈d等,當(dāng)來(人)[入]藏,無得勞苦苛止易,勿繇使,無責(zé)生人父母兄弟妻子家室。生人無責(zé),各令死者無適負(fù)。即欲有所為,等焦大豆生、鉛券華榮、雞子之嗚,乃與□神相聽。何以為真?鉛券尺六為真。千秋萬歲,后無死者。如律令。券成。田本曹奉祖田,賣與左仲敬等;仲敬轉(zhuǎn)賣王當(dāng)、當(dāng)?shù)苁雇?、父元興。約文□□,時知黃唯、留登勝。②

按:谷郟亭部,據(jù)《水經(jīng)注》卷一六《谷水》經(jīng)文記谷水合澗水、波水后,“東北過谷城縣北。又東過河南縣北,東南入于洛”。注文稱:“谷水又徑河南王城北,所謂成周也……《地理志》曰:河南河南縣,故郟、鄏地也。京相瑤曰:郟,山名;鄏,邑名也?!蓖瑫硪晃濉堵逅酚浡逅瞎菜?、臨亭水后,“又東,枝瀆左出焉……枝瀆東北歷蒯鄉(xiāng),徑河南縣王城西,歷郟鄏陌。杜預(yù)《釋地》曰:縣西有郟鄏陌,謂此也。枝瀆又北入谷”。則谷郟亭部當(dāng)在漢河南縣城西偏北,谷城與郟山之間,而距谷水不遠(yuǎn)。所發(fā)現(xiàn)之王當(dāng)墓正處于郟山(北邙山)之南,北鄰谷水(今澗河),屬于谷郟亭部?!独m(xù)漢書·郡國志》河南尹“河南”縣下劉昭補(bǔ)注引《帝王世紀(jì)》云:“(河南縣)城西有郟鄏陌”,則谷郟亭部當(dāng)屬河南縣,其位置則與上考河南縣皋門亭部、長谷亭部不遠(yuǎn)。

___________________

①《貞松堂集古遺文》卷一五所錄此券于“知者”下缺二字,“曾”字下缺八字,“不得干”下缺三字。前揭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研究(土地法·取引法)》第449頁據(jù)中村書道博物館所藏原件訂補(bǔ),茲從仁井田陞。上引吳天穎文亦據(jù)仁井田陞釋文,并將“不得干”下所缺字補(bǔ)作“擾”字;惟將“主墓獄史”誤作“主墓獄吏”。

②洛陽博物館:《洛陽東漢光和二年王當(dāng)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80年第6期。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52頁錄有此券,并對原報告釋文略作補(bǔ)正。另外,河北望都二號漢墓所出光和五年磚質(zhì)買地券脫落較甚,不能通讀,但由殘存文字看,行文與王當(dāng)券大致相同,見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望都二號漢墓》,文物出版社1969年版,第13—14頁(摹本照片見第20頁)。

這兩件墓券,所記買地時間、地點均與上引王末卿、孫成諸券相近,基本上屬于同時同地之物。鐘仲游妻券比上述大部分典型的“甲型買地券”(除《武孟子買地玉券》之外)都要早,王當(dāng)父子券亦比樊利家、房桃枝二券為早,又如何能說是由甲型買地券過渡而來?

前人據(jù)以判定鎮(zhèn)墓券(或吳天穎先生所謂“乙型買地券”)之有別于買地券(或吳天穎先生所謂“甲型買地券”)的主要標(biāo)識有三:

一是土地價格極度夸張。鐘仲游妻券所記買地總值為九萬九千,顯然是夸張?zhí)摂M的價格。然如上所論,買地券所記土地價格既屬“冥世”價格,則其數(shù)量之多少并無本質(zhì)之區(qū)別。而且上引王末卿諸券所記土地價格與總值多以三千、五千、九千、萬為稱,以及揚州甘泉山所出劉元臺買地磚券謂劉元臺墓地“賈錢兩萬”,很難說就不是虛數(shù)。①《會稽冢地刻石》所記建初元年(公元76年)昆弟六人共買山地,總“直三萬錢”,也很難確定必是實際價格數(shù)②,則買地券所記土地價格與總價并無“由實趨虛”的演變過程,其數(shù)目在當(dāng)初即為虛擬,只不過虛擬之?dāng)?shù)逐步“由小到大”、夸張程度越來越大而已③。

_____________

①王當(dāng)買地鉛券所記王當(dāng)?shù)裙操I地十畝,賈直錢萬,則畝價千錢。如果看作是實際土地價格,則與上述王末卿諸券可比,畝價相差甚大。我們認(rèn)為,這里的十畝、萬錢,都是虛擬的冥世田畝數(shù)與冥錢數(shù),并非實指。

②《金石續(xù)編》卷一?!栋谁偸医鹗a(bǔ)正》卷三作“大吉買山地記”;拓片現(xiàn)藏國家圖書館,見前揭《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拓本匯編》第一冊,第27頁。《金石續(xù)編》引洪頤煊《平津讀碑記》云:“漢人造作,必記其所直之?dāng)?shù),如《武氏石闕銘》:‘造此石闕,直錢十五萬;作師子,直四萬?!w其風(fēng)俗然也。”然此類造作所直之?dāng)?shù),看來亦多夸飾,非實際所直之?dāng)?shù)也。虛夸其值,蓋亦“其風(fēng)俗然也”。

③后世買地券所記買地價格也并非一味夸大,也有數(shù)目較少者。如南京北郊郭家山東吳紀(jì)年墓6號墓所出東吳永安四年(公元261年)買地券謂所買冢地“雇(當(dāng)即‘賈’)錢三百”;7號墓所出買地券則謂所買冢地“雇錢五百”(南京市博物館:《江蘇南京市北郊郭家山東吳紀(jì)年墓》,《考古》1998年第2期)。南京幕府山兩座五鳳元年(公元254年)墓葬所出磚地券也都說所買冢地“雇錢三百”(南京市博物館:《南京郊縣四座吳墓發(fā)掘簡報》,《文物資料叢刊》第8輯,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第1—5頁)。顯然,這里的五百、三百都是虛數(shù),不能因為其數(shù)目較少即視為實數(shù)。同是東吳時期的買地券,安徽南陵縣麻橋東吳墓所出赤烏八年(公元245年)鉛地券即稱“蕭整從無湖西鄉(xiāng)土主葉敦買地四頃五十畝,價錢三百五十萬”(安徽省文物工作隊:《安徽南陵縣麻橋東吳墓》,《考古》1984年第11期);神風(fēng)元年(公元252年)“會稽亭侯并領(lǐng)錢塘水軍綏遠(yuǎn)將軍買地莂”也稱所買冢地“直錢八百萬”(此券現(xiàn)藏日本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錄文見前揭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研究(土地法·取引法)》,第422頁)。顯然,不能據(jù)買地券所記冢地價格數(shù)目的大小來判斷其虛實——在我們看來,無論買地券所記土地價格數(shù)目多少,都是虛數(shù),而非實際價格。

二是賣地人不再有具體姓名,而變成執(zhí)掌土地的土公、鬼神。王當(dāng)券中的賣地人為左仲敬,與上述武孟子諸券一樣,有具體的賣地人姓名①;鐘仲游妻券則未記賣地人,但由其知會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等地下官吏觀之,賣地人很可能是地下鬼神。而建寧元年(公元168年)二月“五風(fēng)里番延壽墓莂”則稱:

元年,九人從山公買山一丘于五風(fēng)里,葬父馬衛(wèi)將,直錢六十萬,即日交畢。分置券臺,合莉大吉,立右。建寧元年二月朔。有私約者當(dāng)律令。②

賣地人即為“山公”。至三國時,買地券所記賣地人更逐漸明確為地下土神。吳黃武四年(公元225年)浩宗買地磚券所記賣地人是東王公、西王母,見證人是“雒陽金僮子”③。武昌任家灣113號墓所出黃武六年(公元227年)鉛地券之賣地人為“主縣”,當(dāng)為地下主吏;見證人為“東王公、西王母”④。神鳳元年(公元252年)“會稽亭侯并領(lǐng)錢塘水軍綏遠(yuǎn)將軍買地莂”中的賣地人為“土公”,見證人則為“日月”、“四時”⑤。顯然,賣地人與見證人逐步由“土公”、“主縣”、“東王公、西王母”之類地下土神取代了原來具體的亡人鬼魂。然究其實,向亡魂買地與向地下土神買地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都是向鬼神買地,其性質(zhì)是一致的。據(jù)此判定鎮(zhèn)墓券(“乙型買地券”)在性質(zhì)上不同于買地券(“甲型買地券”),并無說服力。

三是在原有土地契約主要內(nèi)容的基礎(chǔ)上,納入了鎮(zhèn)墓解逋(通“謫”)的文字,亦即所謂“迷信語言”?!敦懰商眉胚z文》卷一五《劉伯平鎮(zhèn)墓券》下按語云:

東漢末葉,死者每用鎮(zhèn)墓文,乃方術(shù)家言,皆有“天帝”及“如律令”字,以朱墨書于陶瓿者為多,亦有石刻者,猶唐人之女青文也。其刻之鉛券者,此券之外,余尚藏一斷簡。驗其文字,與地券不同,殆墓中并藏兩券也。

然數(shù)十年來已發(fā)表之東漢墓葬材料,迄未見于“墓中并藏兩券”者,羅氏之揣測至少是尚未得到地下發(fā)現(xiàn)之證明;而鐘仲游妻買地券與王當(dāng)買地鉛券實際上是合鎮(zhèn)墓解適與買地之內(nèi)容于一券,亦即在原有土地契約內(nèi)容之上,“加上了鎮(zhèn)墓解逋”的內(nèi)容。但問題在于,此種以“鎮(zhèn)墓解逋”為主要內(nèi)容的鎮(zhèn)墓券或鎮(zhèn)墓文,與買地券同時并存,很難說孰先孰后,上述二券與其說是買地券“加上了”鎮(zhèn)墓解逋的內(nèi)容,不如說是將二者合而為一。

_________________

①券文稱:“田本曹奉祖田,賣與左仲敬等”,左仲敬轉(zhuǎn)賣與王當(dāng)?shù)?。按:王?dāng)墓為遷葬墓,買地的王當(dāng)、當(dāng)?shù)苁雇怠⒏冈d均是歿亡之人,顯然,賣地的左仲敬也是亡人。因此之故,券文才需要將此種買賣活動知會墓伯、魂門亭長等地下鬼神。

②此券現(xiàn)藏中村書道博物館,質(zhì)地為瓦券,錄文見前揭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研究(土地法·取引法)》,第420—421頁。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63頁錄有此券,作為“疑偽買地券”。

③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出土于南昌城外東濠的古墓中,原藏安徽望江倪氏,今佚;國家圖書館藏有拓本,見前揭《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二冊,第33頁。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104頁錄有此券。

④武漢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武昌任家灣六朝初期墓葬清理簡報》,《文物參考資料》1955年第12期;程欣人:《武漢出土的兩塊東吳鉛券釋文》,《考古》1965年第10期。

⑤此券錄文見前揭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研究(土地法·取引法)》,第422頁。張傳璽《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第128頁錄有此券,作為“疑偽買地券”。

貞松堂所錄鎮(zhèn)墓券,除上引鐘仲游妻券之外,還有元嘉元年(公元151年)“袁孝劉鎮(zhèn)墓券”,僅存十六字:“元嘉元年十月十一日,□□袁孝劉冢。如律令?!雹儆帧皠⒉芥?zhèn)墓券”云:

(上缺)□月乙亥朔廿二日丙中,□天帝下令,移前雒東鄉(xiāng)東郡里劉伯平薄命蚤(下缺),醫(yī)藥不能治,歲月重復(fù),通與同時,魅鬼尸注,皆歸墓丘。大山君召(下缺),(上缺)相念,若勿相思。生屬長安,死屬大山;死生異處,不得相防。須河水清,大山(下缺),(上缺)□六丁,有天地教,如律令。

此券年月已脫,無以確考其年代,但貞松堂將之歸于漢季,且與所藏延熹陶瓿相聯(lián)系,則其年代亦當(dāng)在延熹、光和間。②是券之出土地點亦未見著錄,然貞松堂所藏各券均出洛陽周圍,而此券又稱劉伯平居地在“雒東鄉(xiāng)東郡里”,疑其地當(dāng)在洛陽之東,則其時、地均與上述王末卿諸買地券相近。

此種鎮(zhèn)墓文字(或稱為“解除文”),頻見于東漢墓葬所出鎮(zhèn)墓瓶、罐或瓦缶上。今見最早的鎮(zhèn)墓文當(dāng)推咸陽教育學(xué)院東漢二號墓所出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朱書鎮(zhèn)墓陶瓶文③,其年代比今見最早的買地券建初六年(公元81年)武孟子買地券還要早二十一年,基本屬于同一時代。而最為完整的鎮(zhèn)墓文則當(dāng)屬西安和平門外四號漢墓所出初平四年(公元193年)王氏陶瓶上的朱書文字:

初平四年十二月己卯朔十八日丙申,直危。天帝使者謹(jǐn)為王氏之冢,后死黃母,當(dāng)歸舊閱。茲告丘丞莫伯、地下二千石、蒿里君、莫黃、莫主、莫故夫人、決曹、尚書令、王氏冢中先人:無驚無恐,安隱如故,今后曾財益口,千秋萬歲,無有央咎。謹(jǐn)奉黃金千斤兩,用填冢門。地下死籍削除,文他央咎。轉(zhuǎn)要道中人,和以五石之精,安冢莫,利子孫。故以神瓶震郭門。如律令。④

_________________

①池田溫《中國歷代墓券略考》(《東洋文化研究所紀(jì)要》第86號,1981年)將此券作為劉宋元嘉元年(公元424年)之物收入,根據(jù)不詳。王育成認(rèn)為,“從雪堂先生《貞松堂集古遺文》所附摹本的字體和道符形制看,其字隸意仍存,尤其是‘令’字最后一筆道極長,系東漢鉛券的典型特征,故從舊說,作為東漢鉛券列出”(王育成:《考古所見道教簡牘考述》,《考古學(xué)報》2003年第4期)。今從王說。

②羅振玉于此券下按語稱:“此券上下兩端皆有斷缺,表里文字共四行,紀(jì)年已不可知,而義尚可曉。其曰‘生屬長安,死屬大山’者,予舊藏延熹陶瓿有‘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東太山’;予別藏一鉛券,亦有此語,但脫‘死人屬東’之‘東’字?!铀?,大山□’,‘山’下殆脫‘平’字。漢季崇尚道術(shù),于此可見一斑。米巫之禍,蓋已兆于此矣。”這里提到的另一鉛券,即此券下所錄“殘鎮(zhèn)墓券”,其文云:“(上缺)□□西生人□□人出郭。死生異處,莫相干□。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太山。丘丞墓伯□。(上缺)南故為丹書鐵券,□及解逋。千秋萬歲,莫相來索。如律令?!?/p>

③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咸陽教育學(xué)院漢墓清理簡報》;劉衛(wèi)鵬:《漢永平三年朱書陶瓶考釋》,并見《文物考古論集——咸陽文物考古研究所成立十周年紀(jì)念》,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第193—217頁。

④此陶瓶出土于西安市和平門外雁塔路東,摹本及錄文見唐金裕《漢初平四年王氏朱書陶瓶》,《文物》1980第1期;釋文見陳直《漢初平四年王氏朱書陶瓶考釋》,《考古與文物》1981年第4期。文中“蒿里君、莫黃、莫主、莫故夫人、決曹尚書令、王氏冢中先人”,陳直先生釋作“蒿里君墓,黃墓主墓,故夫人決曹尚書令王氏冢中”,當(dāng)誤,茲不從?!澳S”,當(dāng)即正文所引王當(dāng)買地鉛券中的“墓皇”。另請參閱吳榮曾《鎮(zhèn)墓文中所見到的東漢道巫關(guān)系》,《文物》1981年第3期。另,西北大學(xué)歷史系文物陳列室藏初平元年朱書鎮(zhèn)墓陶瓶上的朱書文字剝落過甚,無法通讀,惟由殘文可見,其文意與初平四年王氏陶瓶頗為相似。見高大倫、賈麥明:《漢初平元年朱書鎮(zhèn)墓陶瓶》,《文物》1987年第6期。

又,1935年同蒲路開工時在山西出土(具體出土地點不詳)的熹平二年(公元173年)張叔敬瓦缶丹書文字,行文、內(nèi)容均與此相近:

熹平二年十二月乙巳朔十六日庚申,天帝使者告張氏之家、三丘五墓、墓左墓右、中央墓主、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門亭長、冢中游徼等:敢告移丘丞墓柄、地下二千石、東冢侯、西冢伯、地下?lián)糁睬?、耗里伍長等:今日吉良,非用他故,但以死人張叔敬薄命蚤死,當(dāng)來下歸丘墓。黃神生五岳,主死人錄,召魂召魄,主死人籍。生人筑高臺,死人歸,深自埋。眉須以落,下為土灰。今故上復(fù)除之藥,欲令后世無有死者。上黨人參九枚,欲持代生人,鉛人持代死人。黃豆瓜子,死人持給地下賦。立制牡厲,辟除土咎,欲令禍殃不行。傳到,約束地吏,勿復(fù)煩擾張氏之家。急急如律令。①

按:天帝使者,陳直先生謂“為兩漢方士所用之術(shù)語”。江蘇高郵邵家溝西漢遺址出土有“天帝使者”封泥,同時所出之木簡朱書咒文云:“乙巳日死者,鬼名天光。天帝神師已知汝名,疾去三千里。汝不即去,南山給□,令來食汝。急如律令?!雹谔斓凼翘焐系木鳎哂兄髟兹碎g和幽冥的權(quán)力,所以人亡后由天帝或天帝派出的使者知會地下神祗、鬼魂:丘丞莫伯、地下二千石、蒿里君、(莫)[墓]黃、(莫)[墓]主、(莫)[墓]故夫人或三丘五墓、墓左墓右、中央墓主、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門亭長、冢中游徼及歿亡人的先人等等。上引鐘仲游妻鎮(zhèn)墓券所謂“黃帝告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墓左墓右、主墓獄史、墓門亭長”,劉伯平鎮(zhèn)墓券所謂“天帝下令”,以及西安中華小區(qū)東漢墓群M15所出陽嘉四年(公元135年)陶罐文所謂“天地告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主死名籍”云云③,雖然表述方式與具體行文各異,但其主旨皆在向地下鬼神通告亡人之歿亡(包括告知亡人居地、死亡時間等),自此之后歸依地下:“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東太山”,“生屬長安,死屬大山;死生異處,不得相防”,“生人前行,死人卻步,生人處異,還不得之”,“生人得九,死人得五,生死異路,相去萬里”④;并歸屬地下神祗管理:“黃神生五岳,主死人錄,召魂召魄,主死人籍”;承擔(dān)陰間租賦:“黃豆瓜子,死人持給地下賦。”這是鎮(zhèn)墓文的第一要旨。

________________

①釋文錄自郭沫若《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文物?965年第6期;又見郭沫若《申述一下關(guān)于殷代人殉的問題》,見《奴隸制時代》,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94頁。文中“天帝使者告張氏之家”之“家”字,郭沫若先生釋作“家”,陳直先生釋作“眾”(見前揭《漢初平四年王氏朱書陶瓶考釋》),然上引初平四年王氏朱書陶瓶文稱為“王氏之冢”,頗疑此字當(dāng)釋為“?!?,惜未得見張敬叔瓦缶文摹本或照片,不能確定,茲姑從舊釋。

②江蘇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江蘇高郵邵家溝漢代遺址的清理》,《考古》1960年第10期。

③西安市文物保護(hù)考古所:《西安中華小區(qū)東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2年第12期?!疤斓亍碑?dāng)即“天帝”之訛。

④見前揭《貞松堂集古遺文》卷一五《劉伯平鎮(zhèn)墓券》及其下羅振玉按語;前揭西安市文物保護(hù)考古所《西安中華小區(qū)東漢墓發(fā)掘簡報》M18所出鎮(zhèn)墓瓶文字;陜西戶縣朱家堡所出曹氏墓朱書陶罐文,見禚振西《陜西戶縣的兩座漢墓》,《考古與文物》1980年第1期。

鎮(zhèn)墓文的另一要旨是所謂“解逋”,即通過對鬼神祭祀而解除罪謫、除去兇災(zāi)。關(guān)于此點,吳榮曾先生論之已詳①。然而,鎮(zhèn)墓文所謂“解逋”的“謫”究是何種罪責(zé),卻多籠統(tǒng)稱之,或以為即死人生前之罪過。細(xì)究之,鎮(zhèn)墓文所解之“逋”應(yīng)當(dāng)是指喪葬動土之謫。《論衡》卷二五《解除篇》謂:“世信祭祀,謂祭祀必有福;又然解除,謂解除必去兇。”而“解除之法眾多非一”,其中與喪葬有關(guān)者即“解土”:“世間繕治宅舍,鑿地掘土,功成作畢,解謝土神,名曰‘解土’。為土偶人以像鬼形,令巫祝延以解土。神已祭之后,心快意喜,謂鬼神解謝,殃禍除去。”上引張叔敬瓦缶文所謂“辟除土咎,欲令禍殃不行”;初平四年王氏朱書陶瓶文所謂“謹(jǐn)奉黃金千斤兩,用填冢門”;以及靈寶張灣漢墓所出鎮(zhèn)墓瓶朱書文字所謂“謹(jǐn)以鉛人、金玉為死者解逋,生人除罪過”②;寶雞鏟車廠漢墓M1陶罐朱書所謂“黃神北斗主為葬者阿丘鎮(zhèn)解諸咎殃。葬犯墓神墓伯,□利不便,今日移別,殃害須除”③,等等,都應(yīng)當(dāng)包括解謝土神的義旨。在此類鎮(zhèn)墓文中,用以解謝土神的是鉛人、金玉,換言之,也就是要以奉獻(xiàn)或賄賂以平息土神的憤怒,使其“心快意喜”,方可除去殃禍。由此推演,“解土”的另一方式顯然就是用金錢向土神購買葬地——葬地既屬亡人所有,動土埋葬也就不再會冒犯地下土神了。

鎮(zhèn)墓文之義旨既主要在此二端,則其功用與性質(zhì)即與買地券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二者都是向地下鬼神通告亡人之歿亡,并祈求得到地下鬼神的接納與保佑,只不過鎮(zhèn)墓文以鉛人、金玉奉獻(xiàn)給地下土神以解除喪葬動土對地下神祗的冒犯,而買地券通過向地下鬼神購買葬地以得到地下鬼神的保佑。顯然,二者的區(qū)別主要表現(xiàn)在形式上,其實質(zhì)卻是基本相同的。如果說二者存在著邏輯與歷史發(fā)展的先后之別的話,那么,很可能是鎮(zhèn)墓文在先,而買地券在后,因為勞役與奉獻(xiàn)顯然應(yīng)當(dāng)在土地買賣之先。當(dāng)然,這一認(rèn)識還僅僅出自邏輯推演,尚未得到出土實物的證明。

三、買地券溯源:漢初告地策

明確此點之后,我們進(jìn)而推斷東漢鎮(zhèn)墓文與買地券之源頭至少可上溯至西漢前期墓葬所出之告地策。今見漢初告地策有確定系年可考者共五件,其中四件出江陵,一件出長沙④。最早的是荊州高臺十八號漢墓所出告地策,置于遣策之前,其文云:

七年十月丙子朔,庚子,中鄉(xiāng)起敢言之,新安大女燕自言:與大奴甲乙、大婢妨徙安都,謁告安都,受名數(shù)。書到為報,敢言之。十月庚子,江陵龍氏丞敬移安都丞,亭手。

__________________

①吳榮曾:《鎮(zhèn)墓文中所見到的東漢道巫關(guān)系》。

②河南省博物館:《靈寶張灣漢墓》,《文物》1975年第11期。

③寶雞市博物館:《寶雞市鏟車廠漢墓》,《文物》1981年第3期。

④湖北隨州孔家坡墓地M8所出木牘中有一件上書:“二年正月壬子朔甲辰,都鄉(xiāng)燕佐戎敢言之庫嗇夫□……”原報告稱:其內(nèi)容包括時間、墓主、隨葬品清單等,屬于“告地策”,惟策文所稱之“二年”不能確考,而報告公布之材料不全,今不予討論。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文物局《隨州市孔家坡墓地M8發(fā)掘簡報》,《文物》2001年第9期。

“七年”,即文帝前元七年(公元前173年);據(jù)同墓所出木牘丙第一行“新安戶人大女燕,關(guān)內(nèi)侯寡”,論者一般將墓主燕斷為關(guān)內(nèi)侯的配偶,“即使非正妻,也可能為配定姬妾”,其社會身份則為中小地主。①長沙馬王堆三號墓所出告地策則置于遣策之后,其文較簡:

十二年二月乙巳朔,戊辰,家丞奮移主藏郎中:移藏物一編,書到,先選[撰]具奉主藏君。

“十二年”,即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墓主身份,一般認(rèn)為是軟侯利蒼之子②。江陵毛家園M1所出木牘自名“牒書”,其文云:

十二年八月壬寅朔,己未,建卿疇敬告地下主:泗陽關(guān)內(nèi)侯大夫精死,自言:以家屬臣、牛從。令牒書所具……③

按:查陳垣《二十四史朔閏表》,文帝前元十二年八月正是壬寅朔,則此件木牘與馬王堆三號墓所出告地策同年。江陵鳳凰山一六八號墓所出告地策謂:

十三年五月庚辰,江陵丞敢告地下丞:市陽五(夫)[大夫]遂,自言:與大奴良等廿八人,大婢益等十八人,軺車二乘,牛車一兩,口馬四匹,聊馬二匹,騎馬四匹,可令吏以從事,敢告主。

“十三年”,即漢文帝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墓主之身份亦為五大夫,與十號墓墓主張偃相同,亦為平民(由隨葬物品看,當(dāng)是地方上的豪強(qiáng)地主)④。鳳凰山十號墓所出告地策與遣策同一木牘,寫在葬物清單之后:

四年后九月辛亥平里五大夫張偃,敢告地下主:偃衣器物,所以□具器物,可令吏以律令從事。

“四年”,據(jù)黃盛璋先生考定,當(dāng)是指景帝四年(公元前153年)。墓主張偃,“雖爵至五大夫,但這是納粟買的,與官職無關(guān),僅用爵稱,即可證明此人并無官職”;其主要身份是商人,又是本鄉(xiāng)的“鄉(xiāng)正”。⑤

____________________

①湖北省荊州博物館:《荊州高臺秦漢墓》,科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222—229頁;湖北省荊州地區(qū)博物館:《江陵高臺18號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93年第8期;黃盛璋:《江陵高臺漢墓新出“告地策”、“遣策”與相關(guān)制度發(fā)覆》,《江漢考古》1994年第1期。

②三號墓主之身份,諸家均認(rèn)為當(dāng)系第一代轪侯利蒼之子,惟對其是否即第二代軟侯利豨則有不同看法,一般認(rèn)為當(dāng)是利豨之兄或弟,而非利豨本人。參閱湖南省博物館、中科院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4年第7期;陳松長:《馬王堆三號漢墓紀(jì)年木牘性質(zhì)的再認(rèn)識》,《文物》1997年第1期;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所:《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1卷),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第238頁。

③楊定愛:《江陵縣毛家園1號西漢墓》,《中國考古學(xué)年鑒·1987年》,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204頁。

④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鳳凰山一六八號漢墓》,《考古學(xué)報》1993年第4期;黃盛璋:《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稱錢衡、告地策與歷史地理問題》,《考古》1977年第1期。按:關(guān)于一六八號墓墓主的身份,湖北省考古研究所的報告認(rèn)為其地位較高,其“五大夫”爵位不是納粟買來的,并推測其身份“很可能是南郡管理財政方面的郡丞”,但所提供的證據(jù)明顯不足。黃盛璋先生認(rèn)為:“墓主遂身份是市陽里的平民,五大夫爵位應(yīng)是納粟買來的,與官職無關(guān)。”今從黃說。

⑤黃盛璋:《江陵鳳凰山漢墓簡牘及其在歷史地理研究上的價值》,初刊《文物》1974年第6期,修訂稿收入所著《歷史地理與考古論叢》,齊魯書社1982年舨,第166—193頁。本文所據(jù)為修訂稿。另請參閱裘錫圭《湖北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出土簡牘考釋》,《文物》1974年第7期。

這五件告地策,除鳳凰山十號墓為景帝四年外,余四件皆為文帝紀(jì)年。各家對其具體內(nèi)涵雖有不同理解,對一些關(guān)鍵詞的釋義亦各有不同,但均認(rèn)為其性質(zhì)乃是向地下主吏通告亡人及其所攜帶(隨葬)財產(chǎn)(包括奴婢)的文書。鳳凰山十號墓與毛家園一號墓中的“地下主”、鳳凰山一六八號墓中的“地下丞”、馬王堆三號墓中的“主藏郎中”,顯然都是地下主吏,無須多述。值得討論的是高臺十八號漢墓中的“安都丞”。由于墓主燕是新安人(漢新安縣屬弘農(nóng)郡,治所在今河南澠池縣東),而上錄木牘稱其亡后“徙安都,謁告安都,受名數(shù)”,并由“江陵龍氏丞移安都丞”。原報告與黃盛璋先生均將“安都”定為文帝四年所置之安都侯邑(治在今河北高陽縣西南),并進(jìn)而推測安都當(dāng)是墓主燕的故鄉(xiāng)(其戶籍新安是隨夫籍),并曲為解說:“死歸故里,這是封建社會長期流行的習(xí)俗,安都是她的故鄉(xiāng)。正是因望魂歸故鄉(xiāng),遷徙安都,所以要將地下戶籍轉(zhuǎn)遷到安都地下,這就是江陵丞移文安都,‘受名數(shù)’,并后附原戶籍作為遷徙登報地下戶籍之根據(jù)?!雹偃欢?,將此告地策所見之“安都”看作是遠(yuǎn)在河北的“安都侯邑”并無可靠根據(jù),惟一憑靠就是名稱相同,而且墓主死葬江陵,戶籍在新安,推測其故鄉(xiāng)又在安都,“其間關(guān)系撲朔迷離”,很難理解。劉國勝先生認(rèn)為這里的“安都”即地下冥府,相當(dāng)于后世所謂“冥都”;“安都丞”就是江陵的“地下丞”。②所說確當(dāng),茲從之。

江蘇邗江胡場五號漢墓所出木牘,原報告稱為“文告牘”,究其實,亦當(dāng)屬于告地策性質(zhì)。其文云:

卅七年十二月丙子朔辛卯,廣陵宮司空長前、丞□敢告土主:廣陵石里男子王奉世有獄事,事已,復(fù)故郡鄉(xiāng)里,遣自致,移指穴。卅八年獄計,承書從事。如律令。

原報告認(rèn)為,木牘文中的“卅七年”系廣陵王劉胥紀(jì)年,當(dāng)宣帝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則此牘為西漢中后期之物。廣陵官司空,同墓所出“神靈名位牘”(原報告所定名)亦見有“宮司空”及“宮中口[土]主”二神,當(dāng)即廣陵宮之土主;廣陵宮“丞”亦當(dāng)為廣陵宮之土地神;牘文中之“土主”則應(yīng)當(dāng)是廣陵石里之土主。那么,此牘文字應(yīng)當(dāng)是廣陵宮地下土主宮司空、丞移書廣陵石里地下土主,知告王奉世歿亡、其陽間獄事已結(jié)、準(zhǔn)其“自致,移楷穴”的文書。③同墓所出“神靈名位牘”,置于棺蓋之上,所錄神靈除上揭宮司空、宮中□[土]主之外,還有江君、上蒲神君、高郵君、滿君、盧相汜君、中外王父母、神魂、倉天、天公、大翁、趙長夫所□、堬君、石里神杜(疑當(dāng)作“社”)、城陽□君、石里里主、宮春姬所□君□、大王、吳王、大后垂、當(dāng)路君、荊主、奚丘君等。木牘揭示這三十多位神靈,顯然是祈求他們的保佑,與東漢墓鎮(zhèn)文列舉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等地下主吏的意義相近似。

______________

①黃盛璋:《江陵高臺漢墓新出“告地策”、“遣策”與相關(guān)制度發(fā)覆》。原報告也說:“大女燕死葬江陵,希望魂歸安都。江陵與安都,其間相距數(shù)千里??たh各異,若要安然徙歸,辦理相應(yīng)的遷徙文書以持‘傳’而行則是必要的?!币蚨鴶喽ㄊ颂柲?5-乙號木牘所書“是一篇具有遷徙文書與關(guān)傳文書兩種功用的告地書”(前揭《荊州高臺秦漢墓》,第225—226頁)。

②劉國勝:《高臺漢牘“安都”別解》,中國古文字學(xué)會、中山大學(xué)古文字研究所編《古文字研究》第24輯,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44—448頁。

③揚州博物館、邗江縣圖書館:《江蘇邗江胡場5號漢墓》,《文物》1981年第11期;黃盛璋:《云夢龍崗六號秦墓木牘與告地策》,《中國文物報》1996年7月14日第三版;《揭開告地策諸謎——從云夢龍崗秦墓、邗江胡場漢墓木牘談起》,(臺北)《故宮文物月刊》第14卷第8期(1996年);劉昭瑞:《記兩件出土的刑獄木牘》,《古文字研究》第24輯,第440—443頁。對于牘文中的“官司空”,劉昭瑞先生認(rèn)為應(yīng)是人間實有的官名,與江陵鳳凰山一六八號墓所出木牘中的“江陵丞敢告地下丞”相類。然綜考漢制,迄無資料可以證明廣陵宮置有司空,且同墓所出“神靈名位牘”明確將“官司空”列入神靈之列,故我們認(rèn)為這里的宮司空當(dāng)是虛擬的地下主吏,而非陽世實有之官。

顯然,西漢時期的告地策與上錄東漢時期的鎮(zhèn)墓文、買地券相比,較為簡略,其強(qiáng)調(diào)的側(cè)重點也不相同——告地策強(qiáng)調(diào)“名數(shù)”,即戶籍,主要是向地下鬼神通告亡人戶籍;鎮(zhèn)墓文除了向地下鬼神通告亡人之外,還強(qiáng)調(diào)解除亡人喪葬動土的罪謫;買地券則強(qiáng)調(diào)墓地歸屬亡人所有,是通過向鬼神購買葬地的方式以求得地下鬼神的接納與保佑——但三者之間的功用與性質(zhì)基本相似,其演變之跡也比較清晰。因此,我們認(rèn)為,東漢時期的鎮(zhèn)墓文、買地券與西漢告地策是一脈相承的。

上述六件告地策,除邗江胡場王奉世木牘外,均屬西漢前期,同出楚國故地,且同時所出均有遣策①,而遣策又頻見于戰(zhàn)國楚墓②,這就自然而然地使人聯(lián)想到告地策之源頭是否可以上溯到戰(zhàn)國時期乃至更早③。然而,由于今見戰(zhàn)國楚墓所出遣策是否具有“告地”涵義殊不能確定,其功用與性質(zhì)亦需進(jìn)一步探究,故尚不能斷定西漢告地策之源頭必是戰(zhàn)國時期的遣策,但二者之間存在相當(dāng)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卻是可以肯定的。

吳天穎先生在論及買地券淵源時指出:“買地券的原始形態(tài),似可追溯到西漢初期墓中所出的‘簿土’(或作‘薄土’、‘溥土’)”,并舉江陵鳳凰山八號、一六七號與一六八號漢墓所出遣策“溥(薄)土”記載、實物及陶田模型為證,認(rèn)為隨葬“簿(薄、溥)土”是“希望死者在陰間繼續(xù)保持土地私有權(quán)的微妙象征”④。所說雖有一定道理,但“簿(薄、溥)土”是隨葬物品,所象征的乃是陽間的土地;而買地券則是冥世契約,所代表的是亡人對葬地的冥世所有權(quán),二者并不相同。最為重要的是,“簿(薄、溥)土”并無向地下鬼神通告亡人、求其保佑之義,而買地券的主旨乃是通過向地下鬼神購買葬地的形式求得鬼神的接納與保佑,二者實有根本性區(qū)別。因此,與其說買地券的源頭是漢初墓葬遣策所記之“簿(薄、溥)土”及其實物以及陶田模型,毋寧說是漢初墓葬所出之告地策。

____________________

①洪石認(rèn)為,這些記錄墓中隨葬品名稱、數(shù)量的竹木簡牘,據(jù)東海尹灣M6西漢晚期墓葬所出木方,應(yīng)當(dāng)定名為“物疏簡牘”(洪石:《東周至?xí)x代墓所出物疏簡牘及其相關(guān)問題》,《考古》2001年第9期)。其說雖言之成理,但也不無可議之處,其中的關(guān)鍵在于其所舉M6木方所稱分別為“君兄衣物疏”、“君兄繒方緹中物疏”、“君兄節(jié)司小物疏”,顯然,衣物、中物、小物是并列的物類之稱,并無單稱為“物疏”者。故今暫不從洪說,而仍沿用通稱。

②彭浩:《戰(zhàn)國時期的遣策》,《簡帛研究》第2輯,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48—55頁;米如田:《“遣策”考辨》,《華夏考古》1991年第3期;以及前揭洪石文。

③云夢龍崗6號秦墓所出木牘墨書文字云:“鞠之:辟死論不當(dāng)為城旦,吏論失者已坐以論。九月丙申,沙羨丞甲、史丙免辟死為庶人。令自尚也?!秉S盛璋先生認(rèn)為此件木牘亦屬告地策(見前揭《揭開告地策諸謎——從云夢龍崗秦墓、邗江胡場漢墓談起》)。然劉昭瑞先生認(rèn)為,此牘“沒有隨行的人或物,沒有所要移居的地名,也沒有‘土主’一類地下神名”,因而不宜定為告地策;但同時也承認(rèn)此牘之主旨乃是告知亡者先人:死者生前所受刑獄乃是冤獄,今已恢復(fù)其庶民身份,可以入土為安,對生人與死者之先人均不會有妨礙。換言之,至少它有通告亡者地下先人的意味(見前揭《記兩件出土的刑獄木牘》)。

④吳天穎:《漢代買地券考》。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提出來。據(jù)上所述,西漢初期及晚期所出告地策(以及戰(zhàn)國至西漢前期墓葬所出遣策)均集中在楚國故地的今湖北江陵、湖南長沙及江蘇北部地區(qū),時間且多集中于漢初(除邗江胡場漢墓屬西漢中后期外),而今見東漢鎮(zhèn)墓文與買地券則主要出自長安、洛陽為中心的關(guān)洛地區(qū)特別是洛陽周圍地區(qū),在同時期其他地區(qū)特別是原楚國故地的今湖北、湖南及江淮地區(qū)墓葬中反而甚少見到。這樣,在今見西漢告地策與東漢鎮(zhèn)墓文、買地券之間就不僅存在著一定的時間斷檔①,而且在分布區(qū)域上也存在著很大差異。對此,雖然可以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局限性、書寫載體的變化乃至楚文化習(xí)俗的傳播與變異等方面加以解釋,但畢竟缺乏強(qiáng)有力的可靠證據(jù),此一問題的滿意答案還有待于考古發(fā)現(xiàn)的進(jìn)一步探索。

四、結(jié)語與討論:為什么將買地券(以及鎮(zhèn)墓文、告地策)埋在墳?zāi)估?

綜上所考,可以認(rèn)知:(1)今見所有東漢買地券都是隨葬明器,并非實在的土地買賣文書,而是“實在的冥世土地買賣契約”:買地券所涉及的買賣雙方、見證人均為亡人,所買賣的對象——墓地所有權(quán)是冥世所有權(quán),其田畝面積、所用之錢亦僅具冥世意義,而沒有現(xiàn)世意義,也就無須亦不可能與現(xiàn)世實際墓地畝數(shù)及現(xiàn)世土地價格相對應(yīng)。(2)今見東漢鎮(zhèn)墓文在時間、空間上均與買地券并存,其功用、性質(zhì)與買地券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二者都是向地下鬼神通告亡人之歿亡,并祈求得到地下鬼神的接納與保佑,只不過鎮(zhèn)墓文以鉛人、金玉奉獻(xiàn)給地下土神以解除喪葬動土對地下神祗的冒犯,而買地券則通過向地下鬼神購買葬地以得到地下鬼神的保佑。(3)買地券與鎮(zhèn)墓文之源頭,至少可上溯至西漢前期墓葬所出之告地策;告地策、鎮(zhèn)墓文、買地券三者之間的功用與性質(zhì)基本相似,演變之跡也比較清晰;至于三者與戰(zhàn)國楚地墓葬出所出遣策(物疏)有無繼承關(guān)系,則尚不能確定。

大致理清買地券與鎮(zhèn)墓文、告地策之間的關(guān)系及其功用、性質(zhì)之后,我們回到本文引言中提出的問題上來:為什么要將買地券(以及鎮(zhèn)墓文、告地策)埋在墳?zāi)怪?其意義何在?

______________

①今見最晚的西漢告地策是胡場漢墓所出漢宣帝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的王奉世告地策,而今見最早的買地券是東漢建初六年(公元81年)的武孟子買地券,最早的鎮(zhèn)墓文是咸陽教育學(xué)院東漢二號墓所出東漢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朱書鎮(zhèn)墓文,則告地策與買地券、鎮(zhèn)墓文之間有130—150年的時間斷檔。

實際上,這一問題是美國學(xué)者韓森(ValerieHansen)最初提出的。在《古代中國的日常生活:老百姓怎樣用契約,600—1400》一書的第二部分“與神訂立契約”中,她主要以江西出土的宋代買地券為中心,探討了買地券的源流、功用及其意義。①她引用王充《論衡·解除》及《太平御覽》卷七三五所引《江氏家乘》,認(rèn)為漢晉時人們相信地下的土地所有權(quán)屬于神,挖地修墓等于侵犯地神的領(lǐng)土,很容易惹怒地神,所以死者家屬要為死者向地神購買墓地,以解謝土神:“這個想法有些類似一田兩主的制度:田底屬于神,田面屬于人。假如人要用神所有的土地,就得向神買地?!雹谶@一解釋非常切近買地券源起的根本緣由,但據(jù)上所考,我們認(rèn)為還可以作兩點補(bǔ)充:(1)在向地下鬼神購買地下土地之前,需要向地下鬼神稟告亡人的歿亡,祈求地下鬼神的接納與保佑。這是亡人與地下鬼神訂立買地契約的前提,也是買地券及鎮(zhèn)墓文、告地策的應(yīng)有之義。將買地券(以及鎮(zhèn)墓文、告地策)埋人墳?zāi)?,不僅因為它是亡人與地下鬼神訂立的契約,需要亡人隨身攜帶,還由于惟有如此,地下鬼神才能得知亡人的到來,并予以接納,亡人與地下鬼神間的土地買賣契約才可能訂立并生效。(2)今見大部分東漢買地券(如本文第一部分所引武孟子買地券等六種買地券及光和二年王當(dāng)買地鉛券)中,賣地人并非土公、土主等地下土神,而是有具體姓名的亡人鬼魂(考已見前),顯然,是具體的亡人鬼魂而不是抽象的地下神祗擁有地下土地所有權(quán)。因此,王充所說的“解土”除解謝土神之外,還應(yīng)當(dāng)包括解謝鬼魂,而且很可能主要是解謝鬼魂。從西漢告地策及東漢鎮(zhèn)墓文來看,地下土神(地下主、地下丞)主要是掌管亡人名籍,并不擁有地下土地的全部所有權(quán)。按照韓森的比喻推衍,就是:田底權(quán)屬于鬼魂,鬼魂隸屬地下土神統(tǒng)管;或者說,地下土神有類于陽世的官府,統(tǒng)領(lǐng)戶籍,支配土地但并非直接擁有土地。只是到三國時代,地下土神才逐步演變成為地下土地的所有者。

自羅振玉以來,論者多將鎮(zhèn)墓券、買地券與漢季崇尚道術(shù)及“米巫之禍”相聯(lián)系,王育成先生更明確指出:吳天穎先生所謂的“乙型買地券”“就是早期道教人物的施法遺物”③。顯然,鎮(zhèn)墓文、買地券中的告地、解除、泰山治鬼等觀念與方式在后來的道教中都能見到,東漢中后期,“道中人”確曾利用這些觀念與方式以施法,但買地券、鎮(zhèn)墓文之源頭既可上溯至漢初告地策乃至更早,則其起源非因于道教之興,實本于民間巫術(shù)。據(jù)前引《論衡·解

________________

①ValerieHansen,NegotiatingDailyUf

溫馨提示

  • 1. 本站所有資源如無特殊說明,都需要本地電腦安裝OFFICE2007和PDF閱讀器。圖紙軟件為CAD,CAXA,PROE,UG,SolidWorks等.壓縮文件請下載最新的WinRAR軟件解壓。
  • 2. 本站的文檔不包含任何第三方提供的附件圖紙等,如果需要附件,請聯(lián)系上傳者。文件的所有權(quán)益歸上傳用戶所有。
  • 3. 本站RAR壓縮包中若帶圖紙,網(wǎng)頁內(nèi)容里面會有圖紙預(yù)覽,若沒有圖紙預(yù)覽就沒有圖紙。
  • 4. 未經(jīng)權(quán)益所有人同意不得將文件中的內(nèi)容挪作商業(yè)或盈利用途。
  • 5. 人人文庫網(wǎng)僅提供信息存儲空間,僅對用戶上傳內(nèi)容的表現(xiàn)方式做保護(hù)處理,對用戶上傳分享的文檔內(nèi)容本身不做任何修改或編輯,并不能對任何下載內(nèi)容負(fù)責(zé)。
  • 6. 下載文件中如有侵權(quán)或不適當(dāng)內(nèi)容,請與我們聯(lián)系,我們立即糾正。
  • 7. 本站不保證下載資源的準(zhǔn)確性、安全性和完整性, 同時也不承擔(dān)用戶因使用這些下載資源對自己和他人造成任何形式的傷害或損失。

評論

0/150

提交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