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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迎春花》專題閱讀第一章陰歷二月間①,原野開始脫去枯黃的外套,各種植物從冬眠中蘇醒過來,極力地鉆出解凍了的地面,吐出綠色的嫩芽。對春意反應最敏銳的,是沿河兩岸堤壩上的楊柳。那一溜溜隨風擺蕩的枝條,露著淡綠,變得柔韌了。在這三面環(huán)海的膠東半島的初春,雖然仍受著海風帶來的寒冷的侵襲,夜間還有冷露往下灑,但是,已經獲得了新生的植物并不怕它們了,反而把海風當做動力,把寒露當做乳汁般的養(yǎng)分,加快了新生的速度。于是,春野里到處都散發(fā)著被那雪水漚爛了的枯草敗葉的霉味,融混著麥苗、樹木、野草發(fā)出來的清香。一九四七年清明節(jié)的前夜,從黃壘河北岸走來一個人。他走得很急,腳步卻放得極輕,并時時前后左右地顧盼著。此人來到河邊,脫下鞋襪,挽起褲腿,輕輕地劃著深及膝蓋的河水,到了南岸。這個人,走上堤壩,離開大路,閃進了樹林。他倚著一株樹干,疲憊地喘息著,從腰帶上抽出發(fā)著汗臭味的毛巾,費力地揩拭臉上、脖子上的熱汗。接著,他瞪大兩眼,向南巡望。發(fā)源于昆崳山西麓的黃壘河,往南流進乳山縣境之后,拐了一個大彎,直向東奔去,在浪暖口入海。河的兩畔是平川地,雖說最寬的平原也不過幾里路,就被綿延起伏的重山疊巒截住,可是在這山區(qū)里卻已是很難得的糧米之鄉(xiāng)了。也許就是這個緣故,這里的村莊特別密集且又較大,宛如兩串珠子似的,沿著南北河畔密密麻麻地排下去。此時,河南畔一片昏暗。座座起伏不平的山峰,在繁星滿天的夜空中,隱約可見。山根前,一連串的村莊完全籠罩在灰蒙蒙的沉霧里,只能辨認出一片片模糊的輪廓。三星歪到南山頂西面,子夜已過了,各處一片沉寂,萬籟無聲。夜行人見了這般景象,輕松地舒了口氣。他抽出插在褲腰帶上的手槍,檢查一下保險機,然后下了河堤,順著麥田間的小路,向正南的村莊走去。他來到村后一片菜園邊上,突然,村南頭響起一陣狗吠聲。他緊忙蹲下,身子靠緊籬笆障。狗吠聲消失后,他站起來打量著面前那幢高大的房屋;房后的石灰墻閃著陰森的白光。他小心地邁過用樹枝夾起的籬笆障子,從還沒種上什么的菜園里摸到房子后窗處。仔細一看,窗子用泥坯封得嚴嚴的,和原墻一樣堅固。這顯然是冬天防北風砌上去的,開春還沒扒開。來人很是沮喪,心里涌上一句:“真他媽懶……”就離開菜園,謹慎地摸進胡同。他向兩頭張望了一會,靠上一個瓦門樓,用手去推門。倏地,象被蝎子蜇著一樣,他猛然將手縮回,不由地后退一步,差點摔下臺階去。停了片刻,他又上前去摸了一下剛才觸到的那塊掛在門框上的木牌子,心里好笑地說:“光榮牌,嘿嘿!軍屬光榮……”他推了推門,門木然未動。他又輕敲幾下,仍不見里面有反應。于是,他把嘴緊貼在門縫上,壓低聲音叫道:子,鐲子……”猛然,院里的大叫驢“嗷——嗷——”地叫了起來。他急轉回身,緊盯著黑洞洞的胡同口。接著,傳出內屋門開動的聲音,一陣碎步聲過后,響起一串青年女人的帶著濃厚睡意的話聲:“你這老東西,就知道要食吃!人家正睡得香,你又來攪鬧。哪,給你……”“鐲子,鐲子!”來人急忙呼喚?!罢l呀,三更半夜來叫門?”女人沒好氣地答道。“我,你舅。快開門!”門很快開了。夜行人閃進來,回身又把門插上。女人驚詫地盯著他,問:“舅!你怎么這黑夜來?”“小點聲,進屋再說?!毖笥蜔袅亮?。王鐲子驚疑不定地打量她丈夫的舅父。他四十多歲,長著橫肉的臉上滿布堅硬的胡茬茬,眼睛很大,里面網著象天生就有的幾條血絲。他個子矮,身體胖,顯得舉止呆板、拙笨。王鐲子見他穿的黑夾襖已被汗水濕透,一摘下米色禮帽,頭發(fā)茬里直冒熱氣。她緊張不安地問道:“舅!你打哪來?你……”“別急著問啦,”舅父插斷外甥媳婦的話,把帽子摔到炕前桌子上,“讓我緩口氣吧!唉,累死我啦!”他爬上炕,仰身躺在外甥媳婦剛睡過的花被子上。王鐲子為他兩次不回答自己的發(fā)問,心里有些不滿;但是看著他那疲憊不堪的樣子,又同情地輕嘆一聲,說:“舅舅,做飯你吃吧?”“嗯,”他睜開眼睛,瞟了一眼外甥媳婦說,“好,我真餓得夠食戈了!”但隨即又道:“哎,別做啦,有煙冒出去!”“那怕什么?”王鐲子不解地問,發(fā)現他臉上緊張的神色后,又道:“不礙事。咱們的房子在村子最后頭。這深夜,又有霧,有煙也看不真。”“好,”舅父松了心,“有酒嗎?”“有?!薄澳悄愠袋c菜,我喝幾盅。飯不要辦啦,吃點干糧就行了……”四兩酒落肚,夜行人臉上泛起油光,他才感到有些輕松,這才覺得汗?jié)竦囊路┲y受。他解下捆在腰間的一個小包袱,把夾襖脫下遞給外甥媳婦去晾。王鐲子接過衣服,往炕前的柜門上搭,突然被衣襟上一塊塊在燈光下閃亮的東西吸住了。她低頭一看,吃驚地叫道:“咦!血——”她猛又停住,駭然地盯著他褲腰帶上的手槍,驚恐地說:“??!出事啦?”“嗯,出事啦!”他輕快地答道,一仰脖子,又干了一盅?!八麄冇侄吩蹅兝??”王鐲子眼睛大睜著。舅父望著外甥媳婦的恐慌神情,嘿嘿笑了兩聲,說:“鐲子,這回不是他們斗咱們,是咱們干他們啦!”王鐲子發(fā)懵了,不懂他的意思。她望著他那被酒燒紫了的毛茬茬的胸脯,說:“你醉了,別喝啦,吃飯吧?!本烁阜畔戮浦?,眼睛里充滿了水份,血絲更加清晰了。他以粗魯的動作,一把抓住外甥媳婦的手脖子,拉她坐到自己身邊,哈哈笑著說:“孩子,別擔心。舅沒醉,沒醉。哈哈哈,這下子可叫我汪化黨報仇雪恨啦!”“舅,究竟是怎么回事?”王鐲子焦急地問道?!笆沁@末回事,孩子!”汪化堂大口咽下一塊炒雞蛋,嚼著白面悖悖片,心滿意足地說,“昨天夜里,我們汪家島村幾戶被斗的地主,一起動手,殺了村里三個干部!”“啊!殺了三個?”“嗯,還不止。指導員那家叫他絕了根,大大小小七口,都見了閻王!”汪化堂快活至仍,大嚼飯菜?!皣喲剑刹粐標廊死玻 蓖蹊C子渾身一震,倚在墻上。汪化堂瞅她一眼,說:“怕什么?聽到這消息該喜歡才對。”王鐲子臉色轉紅,嬌聲分辨道:“我怕,怕見到死人;不是可惜那些共產黨的干部,哼,叫他們都死死才好哩!”“嘿嘿,這就對啦!舅知道鐲子有能耐?!薄熬税。銈儧]叫人家抓著?”王鐲子擔心地問道。汪化堂笑眼瞅著酒壺,說:“哈!看你問得多傻,叫抓住了我還能坐在這里吃酒?”“那些人呢?都跑了嗎?”汪華堂摸著胡子、油嘴,不在意地說:“有兩個民叫民兵打死了,其余的五個坐小船海上溜啦?!薄澳阍趺床慌??“我愿先也打算從海上到青島去的,無奈狗日的民兵攆得急,他們先駕船跑了。我在山沿里躲了一整天,又冷又餓,直等天黑全了才敢露頭。唉,這四十多里路可把我累熊啦!”王鐲子又緊張起來,害怕地瞅著汪化堂說:“這可了不得,他們知道咱是親戚,來這兒找你可不糟啦!”“沒有事,別擔心?!蓖艋脤捨克?,“民兵搜了一氣山沒見影子,以為我們都從海上跑了。要不,我也不敢到你家來?!薄芭?,這就好,這就好!”王鐲子手捫心窩,松了口氣,接著又問道:“舅,你們這會兒,怎么又想起干這個來啦?”汪化堂抬起頭,沒馬上回答,瞇起水眼打量著外甥媳婦。王鐲子穿著貼身的藍花布褂兒,衣袖很短,露出半截又白又胖的胳膊肘,手脖上戴著副銀鐲子。她頭發(fā)蓬松,嵌假寶石的銀質發(fā)卡子滑在頸后的發(fā)梢上,一邊一個耳環(huán),在燈光下閃耀。她那細嫩的胖臉上,有對明亮的眼睛,眉毛淡得幾乎看不到,睫毛也很少,顯得光禿禿的?!拌C子,你今年多大?”“二十四?!薄鞍?,我說你太孩子氣啦,怎么問起這種傻話來!”汪化堂以長輩的動作摸了下胡茬茬,忿忿地說,“孩子,不是你舅不愿過好日子,去殺人惹禍的,是共產黨逼咱們干的!就從我家第一代祖宗起吧,誰見過共產黨生出這些害人的主張來?哪個當朝理政的欺壓過富人來?自盤古開天辟地起,就是財主享福,窮人受苦,這是老天爺的旨意,天經地義!可是偏偏出了共產黨,要黑白顛倒,把天下翻個過,叫窮小子興旺!”“唉!”汪化堂的一席話,說得王鐲子共鳴地嘆息起來,“可是人家現時沒斗咱們,就安穩(wěn)地過幾天吧,省得惹火燒身?!薄笆裁?!現時?現時是多會?”汪化堂激怒起來,網血絲的眼睛鼓脹著,象要打架;但覺察到對面是外甥媳婦,就吞了口氣,憤懣地說:“鐲子,你真不明白嗎?如今咱們這些人,在共產黨的天底下,象是掛在墻上的一塊豬肉,人家多會兒愿割就割,什么時候吃光什么時候罷休。天下是他們的??!鐲子,你想想,自從來了共產黨、八路軍,有咱們一天安穩(wěn)日子嗎?打日本時,實行什么減租減息,合理負擔;鬼子剛投降,又來什么土地改革,什么復查……咱們從祖輩置下的田地山巒,都給刮光了!你說現時他們沒斗咱,可是往后能有咱們的好事嗎?孩子,共產黨、窮棒子他們是火,咱們有錢人是水;水火放在一起,不是水干就是火滅,水火不能相容!”王鐲子靜聽汪化堂的訓導,臉面收緊,欽佩地望著他,熱烈地響應道:“對,舅!你說得對!”接著她又嘆息道:“唉,盼星星望月亮,中央軍多會兒能過來啊?聽報紙上說的,解放軍天天打勝仗,真急死人!”“你不要聽那些,”汪化堂胸有成竹地說,“共產黨的報紙還不是為他自己吹唬?”“我也是不全信他們的,可是共產黨也真厲害!”王鐲子悲憤地訴苦道,“他們搞得咱們家破人亡。俺哥被他們逼得三年多沒下落,不知死活,俺媽昨兒還來哭過……她還學我大舅老東山說的,指導員曹振德的話信得著,俺哥真回來政府能寬大,不會是死罪。我媽動了心,想去找俺哥,可誰知他在哪地方?還有你承祖,參了軍就一直沒信息……”“哈哈哈!”汪化堂開心地笑起來,望著發(fā)愣的外甥媳婦說:“再不用為承祖擔心,他早變成國軍里的人啦!”“啊!”王鐲子大驚,“你怎么知道?”“嘿嘿嘿,說不定過些天他就回家來啦!”“真的?”王鐲子驚喜若狂?!皣u——”汪化堂爬起身,叫她小聲點。聽了一會外面的動靜,他接著說:“我兄弟在前些天家來過。嗬,他可了不得,當情報官,坐過飛機,跟美國人學過本事,顯要著哪!上次他從青島回來,領著三個護兵。俺們這次殺村干部,也多虧他給我好幾支家伙?!蓖艋玫靡獾嘏闹筝喪謽專骸懊绹?!”“噯呀,真了不得!”王鐲子叫道,“哪,承祖呢?”“你聽我說,”汪化堂舒適地向被子上一仰,望著天花板棚道,“承祖這孩子,真是我大妹子生的寶貝,比他舅我還強哩!去年他參軍,我真有些氣悶,他怎么父仇不報,倒去為虎作倀?嘿嘿,承祖又走上策啦!原來他當八路軍不幾個月,就投到國軍那里去了……”“那怎么我還當軍屬?”王鐲子驚詫異常?!笆前?,我剛才在你門框上摸到‘軍屬光榮’牌還嚇了一跳,以為走錯門啦……嘿嘿,乖就乖在這里。承祖怕你在家受難為,找了個好時機溜的,叫八路軍以為他被打死,不知下落……鐲子,你嫁給俺外甥不吃虧吧?”“嗯,高興?!蓖蹊C子著急地詢問,“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你承祖多會兒回家?”“承祖投到國軍,上青島找到我兄弟,當上特工人員啦!他二舅說,過些天,承祖要和其余一些人,分散派到解放區(qū),串通咱們的人,對付共產黨。”“承祖一準回來?”“錯不了,我沒跑脫,就躲在這里等他回來一塊兒干吧!”“啊,這就好啦!”王鐲子的臉笑裂成紋,心里美了好一會,又憂慮起來,說:“人回來是好,可是在共產黨手下,總是不太平。舅,二舅說沒說,中央軍什么時候來?”“說啦!按照蔣委員長原先的計劃,頂多用半年工夫,把全中國的共產黨連根拔掉;不想他們也有兩下子,拼命頂了近乎一年,可現在全國的大碼頭都叫咱國軍占啦!嗬,蔣委員長和美國人挺看重咱山東地方,要很快打到這里來,搗共產黨的老窩,為咱們這些人出大氣!”王鐲子喜形于色,緊接著問:“還有多少天?”汪化堂得意忘形,句句有力:“快啦!我兄弟領著人馬回來,就是察看??诘?。到時有美國大鼻子的兵艦裝著,幾萬國軍一宿就登上咱乳山口。我兄弟說——不,學蔣委員長的金口玉言,頂多再有兩個月,全山東就是咱們的天下啦!”“啊呀,這末快啊!”王鐲子興奮得眉飛色舞,耳環(huán)晃蕩。汪化堂又轉換口氣說:“不過共產黨也不簡單。咱們這地區(qū)是它的老根子,窮小子的心都跟它走。也是,各敬各的神,各燒各的香。他們跟共產黨,咱們也不能白閑著,要跟他們干干!”他坐起來,留心地詢問,“鐲子,你們山河村被斗的那幾家,有動靜沒有?”王鐲子想了想,說:“別家沒聽說犯了什么,就是蔣子金那爺兒倆不服帖。年前他們暗地到分他們地的人家去要糧,叫民兵押了幾天;前些日子叫他兒子將經世去出民工,經世裝病不去,又開會斗了一氣?!薄澳抢洗彘L呢?”汪化堂關切地問道?!澳阏f蔣殿人那‘老對蝦’嗎?”王鐲子以輕蔑的口吻說,“他更老實,叫干么就干么,最聽干部的話啦!”汪化堂沉思著,冷笑笑,說:“老實,聽話?哼,我看老村長不是松包,外表上裝老實罷了。”“你要找他嗎?”王鐲子又緊張起來。“不急,等承祖回來再說吧……”“汪汪汪!”從村南頭傳來一陣狗吠。兩人一驚。王鐲子急忙溜下炕?!罢l家還養(yǎng)狗?”當狗聲消失后,汪化堂問道?!澳项^俺舅家。自從打鬼子時干部叫把狗打死①后,再誰也沒有養(yǎng)狗的,獨獨他家的狗不讓打。一只挺大的灰狗,和俺舅老東山一樣,真厲害……”汪化堂打斷她的羅嗦,問:“家里哪地方好藏人?”王鐲子向屋里端詳一會,說:“沒別處,有人來你躲進西間大糧食囤子里好啦,里面是空的,我上面用蓋子遮好?!蓖艋谜酒鹕恚騻€飽嗝,隨手提起從腰上解下的包包,掂了掂,遞給外甥媳婦,說:“藏好。”王鐲子接過包袱,用手摸著,驚喜地叫道:“?。∵@末多元寶、金條!”“輕點搓揉②,里面還有地契——土改時花很大工夫才偷著謄下來的。等著吧,到時……”“喔喔喔——”一聲清脆的雞啼,從東鄰響起,打斷了汪化堂的話語。王鐲子一口氣吹熄了燈火……第二章山河村成長方形,座落在一座小山跟前。它總共有一百三十多戶人家,每家正房的門都朝南開,真所謂開門見山了。村后面是一片平原,其實也只有里把寬,就挨著了黃壘河。象這一帶幾乎每個村莊邊上都有條小河一樣,山河村西頭也有一條從南至北流進黃壘河的小沙河。人們很少叫河的名稱,實際上密如蛛網的山水河也大多沒有名字,全以它們所處村莊的方向來叫。山河村的人稱黃壘河就叫北河,村頭的小河則喚西河。清明節(jié)這天上午,一個九歲的男孩子,跑到離村一百多步遠、靠近西河堤的一幢獨立茅草屋門口。他推門,門從里面插著的,就叫道:“姐,玲姐呀!開開門哪!你閂門做么呀?”門開了,一位少女出現在門口。有話道,“人是衣裳馬是鞍”,意思是人要穿戴得好才美麗。這話不見得全對吧?這位姑娘的裝束很素氣——一身粗布的藍褂黑褲兒,但是她一出現,不由得使人眼睛一亮,非留意端詳一會不可。她那在女子中數上中流個的細苗苗的身軀,結實而柔韌;黑黃的柔發(fā)搭到耳朵下梢,陪襯著圓形的臉龐,面色透著紅暈。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她那雙黑得象涂著墨一樣的眼睛,又靈敏又深邃,在不算黑的細眉下閃動著。她,姓曹,名春玲,加起來就是她的大名——曹春玲。不過,姑娘已過了十八個生日,這個名字才有七年的歷史——是解放后上了學才有的。那些年按鄉(xiāng)下的老規(guī)矩,女人不上學一般是沒有大名的。給閨女起名也都是一個音,自然在前面要加個“小”字;只有到快好出嫁了,再在名字下面添個“子”字,客氣點的人才在加“子”字后把“小”字去掉。春玲當然也不例外。這一帶解放那年春玲十一歲,她上了學。先生給新入學的女學生起學號,也和給男學生一樣,原名冠上姓。結果女學生的名字就成了:江小妞、江小英、江小紅、孫小情、蔣小花、曹小玲……總之,中間那個字都是“小”字。曹小玲很不高興,逼媽媽將中間的字換換。但是母親說不好換,她起不了。小玲自己在書皮上把“小”改成“大”,成了“曹大玲”……后來她的大姐自己起了名,叫曹春娟,二姐隨著叫曹春梅,小梅高興地立刻跟姐姐們學了……這時間,春玲提著蓋有白毛巾的小竹籃,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看著門外的男孩子說:“咦,明生!你不去給烈士掃墓,回來做么哪?”“誰不去來?是老師叫俺回來的,要我?guī)湍憬o媽上墳……我就到北河樹林里拔棵小松樹,好給媽裁上。玲姐,你看,這不是?”明生把手里的小松苗,炫耀地在姐姐面前晃了晃。春玲那明亮的黑眼睛忽閃幾下,眉尖一蹙,說:“那好?!庇謫柕溃骸澳悄阍趺催@長時間才回來呀?”“我看了會打仗的?!薄罢l打仗?”春玲關心地問道?!笆抢蠔|山大爺,他又在村后罵人。春玲皺了下眉頭:“為么事?”“誰把他的麥苗踩壞了幾攤?!薄鞍Γ@也犯得著!”春玲嘆口氣,“還有誰?”“就他自個哩?!贝毫峤蛔⌒α耍骸皼]有對手,也算打仗?你凈嘈蹋人家。”明生翻著大眼睛,興致勃勃,又比又劃地說:“我是說,他又吹胡子又瞪眼,嗓門驚得南山響,比幾個人打仗還熱火哩!”“他還在罵嗎?”“不罵了。想是沒人理他,自個也罵累啦。姐,他要來找咱爹,給他抓踩莊稼的人。我說俺爹上區(qū)里開會了,婦救會長在家。他撅著胡子找她去了?!贝毫峥粗T外一步一顛的老母雞,自言自語地說:“唉,世上什么樣的人都有!真不知他的腦子怎子長的,就那樣沒縫子。”“姐,你說誰?”明生瞅著姐姐那副認真的模樣,很奇怪,“是老東山嗎?”“又叫老山東!人家都末大年紀,名是你叫的嗎!”春玲教訓弟弟道,“我囑咐過你幾次啦,老不聽話?!薄坝滞?!接受姐的批評,下次改?!泵魃χ?,又問道:“哎,姐呀!我聽人說老東山大爺和咱家還是親戚,是嗎?”春玲臉露羞赧,支吾道:“誰瞎說?”“人家都說,說姐是他兒媳婦。姐呀,我可不同意你到老東山家去當媳婦,他那樣頑固……”“明生,快不要亂說?!贝毫岽驍嗨脑?,”姐誰的媳婦也不當,老在家當你的姐姐。哦,”她理了把頭發(fā),“天不早啦!走,兄弟,給媽上墳去吧!”原野上,一片早春的景象。草木在發(fā)芽,麥苗試圖離開地皮,向上拔節(jié);而最顯眼的是分布在各處的一簇簇的墳丘。三三兩兩的人們,都在忙著向墳上掛紙,燃著的打著青銅錢紋痕的黃紙和香的輕煙,懶洋洋地繚繞著。在平原最西邊的山麓處,有一片蒼翠的松柏,那里面躺著十九名八路軍戰(zhàn)士的遺體,烈士們已長眠五個年頭了。這時,烈士的墓地上響起呼口號的聲音。每年的清明節(jié)一到,除了有組織的學生給烈士掃墓、獻花圈、修整墓地、植樹、栽花……許多人也自動地、絡繹不絕地去給烈士上墳。春玲姐弟倆,在一塊黃土地邊的墳塋前停住了。墓,母親的墓,還有些新。那上面長著的幾堆蒿草還沒發(fā)青。去年插上去的幾枝迎春,大概是因為它們的生命力特別健旺的緣故,已經活躍地長起枝藤,翠綠的葉兒陪伴著金黃的花朵,花瓣上滾動著露珠,在艷陽下閃爍著美妙的柔光。春玲看著母親的墓,感情在全身激烈地翻騰起來了。她的手顫抖著去掀開籃子的手巾,但又停住,吩咐明生道:“兄弟,你不是要給媽栽樹嗎?喏,你到那邊灣里提點水來,我在這兒挖坑?!薄昂??!泵魃鷳?,提起小水桶就走?!吧偬狳c,別弄濕衣裳?!贝毫釃诟乐?,見弟弟頭也不回地去了,急忙蹲下身,從籃子里端出兩碗用粉條豬肉做的菜,恭敬地擺在墳頭前面,又拎起小瓷酒壺,敬重地向地上澆著。酒澆在地上,姑娘的淚水涌出眼眶。一滴滴酒,一行行淚,一會就分不出灑在地上的是酒,還是女孩子的淚水了!春玲的母親是去年——一九四六年夏天去世的。這是一位在老解放區(qū)常見的母親??谷諔?zhàn)爭頭幾年,她指望子孫后代擺脫長期苦難的生活,接連把兩個女兒送給了革命。第一次給這位愛子如命的農婦的打擊,是她的大女兒春娟進據點開辟工作,被敵人殺害了!這打擊來得太沉重太無情了,她因此病倒了兩個多月。之后,母親漸漸爬起身,站起來,打發(fā)他最大的,其實才十六歲的兒子明強參加了八路軍。當敵人的據點攻克后,找回了春娟的尸體。母親按年歲八字尋覓到一個死去的男青年,把她女兒的和那青年的靈柩并埋在一起,結個“鬼親”。為這事母親和丈夫吵了一架,也是二十多年夫妻倆吵得最嚴重的一次。死別固然悲愴,生離也使人痛心。春玲的母親長年累月為兒女們擔驚受怕,盼望他們能回到身邊,讓她摸幾把;可她想到,當母子相會那暫短的一面后,接過背包,心沒定下,就又得給他們打點起程的行裝,孩子們要看著媽媽的眼淚走出門去,她就又不愿要子女回家來了。有淚就自己背后流吧,別讓孩子們看見,省得擾亂他們的心。當然,母親也有過歡悅幸福的感受,在某種意義上講,也許只有革命的母親,才是人類最大幸福的享受者,至少是她們自己有這樣的感覺。對春玲的母親,最大的有兩次。一次是她二女兒春梅的結婚;一次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兒子、女兒、女婿都來到她的身邊,圍著她,看著她,高一聲,低一聲,都在叫:“媽媽,媽媽!”啊!媽媽,媽媽!她的心里樂開了花,那滿是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眼睛里閃耀著激動的淚花!她——母親?。∽顝娏业馗惺艿?,人,最幸運的是她,是做革命的兒女的革命媽媽!土地改革實行了,生活在上升,?。「锩?,革命!這就是革命呵!不幸!就在這幸福的浪頭上,母親病倒了。她的身體象忍受苦痛已經達到飽和點;又似帶著重傷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在那勝利的時刻,卻倒下了。很短促,母親從病至死只有三個月……家庭失去了母親,就失去了中心,常常也就失去溫暖,失去孩子的活潑精神。母親去世的起初一些日子,春玲這一家也是處在這種境況中。春玲不論怎樣努力,可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姑娘。母親在世時,遇到出門或過年過節(jié),閨女的頭發(fā)都是媽媽來梳理的呵!父親是村里的指導員、黨支部書記,工作極忙,加上田間的勞動,哪還有時間照顧家務和孩子?沉重的家務擔子,猛一下落在姑娘肩上。兩個弟弟很懂事,姐姐問飯做得好不好?他們總是說好吃,有時還故意大口吞咽來表示十分合乎口味??墒谴毫崦髅髦肋@次菜里放鹽多了,那次的粑粑①做得里面不熟。縫衣服針刺破姐姐的手,弟弟難過地背過臉去。春玲看著父親和弟弟穿著寬窄不合身、針腳不勻的衣裳,愁苦地嘆息。往昔,明生晚上回來習慣地要叫一聲:“媽!閂門不呢?”可是母親已經沒有了,他叫出來了!弟弟站在院子里啜泣,姐姐在屋里垂淚……春玲難過地看著和她一般大的姑娘們拎著書包去外村上高小念書,羨慕地注視著村后大路上走過的八路軍女戰(zhàn)士,恨不得上前搶過她們的背包,穿上她們那顯眼的草綠色軍裝……每到此時,她心里就埋怨起姐姐哥哥來了:他們倒是得了便宜,翅膀硬得早,都飛出去工作、戰(zhàn)斗,可俺卻被扯在家里,脫不得身……但這種情緒在春玲心里一閃就消失了。她嘆口氣,咬緊牙關,遵從母親要她照養(yǎng)好弟弟的遺訓。她樣樣步母親的后塵,炕上剪刀,地下鍋灶,喂豬飼驢,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她把不會的學會了,一切做得利利索索,有條不紊,把家重整得象個家了。以姐姐代替母親的感情,在兩個弟弟身上扎下了根,他們把對母親的依戀移植在姐姐身上。他們是那樣的愛姐姐,親姐姐,離開姐姐一步都不愿意。明生也把晚上回來問媽媽閂不閂門的口頭語,改成問姐姐了。不僅如此,春玲這個不足十八歲的共產黨員,是村里的青婦隊長,工作從沒誤過,并比以前更積極了。她雖然沒能繼續(xù)上高小讀書,可是幸虧村里的小學教員孫若西,很熱心地輔導她學習,六年級的功課,春玲也學得差不多了。
春玲母親臨終時,囑咐丈夫不要給她燒香燒紙地過那些老規(guī)矩。她還沒忘為給大女兒春娟結鬼親惹得丈夫生了大氣的事呵!隨著母親的意思,父親沒叫孩子給母親過“五七”、“百天”……為此也引起一些老人的不滿,尤其是老東山,罵得最兇。今天吃過早飯,父親上區(qū)里開會去了,春玲打算到母親墳上看看,把墓修飾一下??墒钱斔怀鲩T,就遇見許多人挑著盛香紙、奠物的漆木箱子,紛紛給祖宗、親人上墳。春玲怔愣愣地看人們一會,就退回家來。她覺得自己這樣輕率地給母親過這第一個清明節(jié),太不盡心,太對不起母親了。猶豫一霎,她就學著人們上墳的做法,辦了供菜,裝上一小壺燒酒。她怕小弟弟見到自己的眼淚,就以提水為名把他支開了。春玲的眼淚象斷線的珠子流著,心里想著母親在世時的情景……忽聽明生在叫:“姐呀,姐呀!幫幫忙??!”春玲急忙收拾好酒菜,拭著眼睛站起身,見明生一手提著一桶水,一手舉著一束黃燦燦的迎春花,來到近前。她搶上去接過水桶,微嗔道:“叫你少提點,非提這末多不可。明生,你又摘這些迎春花干么呀?”“給媽身上戴呀!”明生高興地說,正要向墳上插迎春花,忽然在姐姐放水桶一轉臉時,發(fā)現她眼睛亮光一閃,便立刻跑到她跟前,拉著姐姐的手說:“姐姐,你怎么啦,你哭啦?”春玲有意把臉扭過來看著弟弟,強笑著說:“明生,我哪哭來?”“那不是?”明生緊瞪著姐姐的兩眼,“眼里那末多淚,就要流出來啦!”“那不是淚。你不是知道,姐的眼平時水就多嗎?”春玲的睫毛忽閃了幾下,把話題岔開說:“快給媽栽樹吧,天不早啦!”明生又拿起迎春花,分給姐姐幾枝,說:“先把花給媽戴上,今年的就要開過了,到明年就能全開啦!”“明生,”春玲接過花,笑笑說,“人家女孩兒愛花呀葉呀,你個大小子,怎么也這末喜歡花?”“我別的花不愛,就愛迎春花。真好看!”明生給母親墳頭上插上一枝花,“對吧,姐?”“對。迎春開花不光好看,它是迎春的,不怕冰雪寒霜,每年開得最早;年年開,也不死,越長越旺?!贝毫豳p著花枝,贊同道?!敖?,等我死了,什么也不要,你把俺墳上全插上迎春……”“明生,你瞎說些什么!”春玲不高興地瞪他一眼?!叭诉€有不死的?”孩子天真地看著姐姐?!八朗窃缤硪赖?,可是你說點吉利話不好嗎?”春玲的心里又熱起來?!芭率裁?,說死也不準死。姐,你還迷信哩!”明生滿不在乎地笑著說,又望著靠山的那簇烈士墓,崇敬地說道:“姐,那些八路軍真是好樣的,死了為大伙,大伙也都把他們當親人。我也要和他們一樣,不得病死,得和反動派拼死,犧牲!”春玲看著他那一副認真的孩子氣,不覺笑一笑,說:“好吧,算你有理。就等著長大為革命流血犧牲吧!”春玲和明生回到家里,太陽快上南山頂了。驢在門外嚎,豬在圈里叫。春玲放下水桶、籃子,去喂了豬,又把牲口拉進欄里,添上草料。接著,她卷起袖子洗手刷鍋做飯,明生拿柴草燒火。春玲把小米打點進鍋后,叫弟弟上街玩去,她坐在灶前燒火。一會兒,一個男子的堅定粗獷的歌聲,伴隨著有力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一會,歌唱者不唱歌詞了,哼哼著不合拍節(jié)的曲調,接著又唱起來:“直到把反動派消滅干凈,勝利的旗幟高高飄揚……”又是一陣急促地哼哼曲調的聲音,緊接著迫不及待地高唱道——不,簡直是在喊口號:“把全中國解放!”春玲聽著這奇妙的唱法,嘴角上浮現出笑紋,來人沒出現,她就站起身了。一位身材細高的青年邁進院門檻。首先躍入視線的,是他束皮帶的腰間插著的駁殼槍。他穿著一套半新的草綠色軍裝,膝蓋以下打著筆直的黃色裹腿。沒穿襪子,布鞋是用帶子勒在腳上的。此人的右臂有力地來回揮動著,左面的衣袖卻是空洞洞地耷拉在衣襟上。這使他的身體顯得很不平衡。他頭上那頂單軍帽戴得很周正,把長方形的臉龐陪襯得格外威武、嚴峻。三條粗皺紋刻在開朗的前額上,粗眉下的大眼睛也由于皺紋的壓迫而顯得小些。這些皺紋和見黑的胡茬茬雖然明顯,卻還是掩蓋不了他那二十六歲的青春活力。春玲熱情地迎著來人笑著,親切地說:“水山哥!你唱的歌真有意思,可就是天天唱,詞老不唱全,調子也走了樣。嘻嘻……”江水山停在屋門口,臉上閃著紅色的光澤,說:“我不象你,嗓子好,唱歌給人聽。我當了幾年八路軍,就學會這末一支歌,還是揀著最要緊的唱唱,日子久了,其它的詞也記不清啦!”“等有空我再教教你?!贝毫岬穆曇粲至劣执啵翱爝M來坐吧,水山哥!”江水山剛要向門檻落坐,春玲忙叫道:“等等,我掃干凈?!彼捌痼灾阕呱锨?。“我又不是財主,還怕臟?”水山皺了一下眉。春玲掃干凈門檻,笑著瞅著他的身上說:“你就這末一套新一點的軍裝,平時舍不得穿,勤臟常洗就破得快,那以后出門開會或逢年過節(jié),你穿什么呀?”水山坐下了?!八礁?,俺爹呢?”春玲問道?!爸笇T他們還在那里開會,晚上回來?!苯胶鋈蛔兊脟烂C起來,說:“青婦隊長,有任務!”春玲瞅著他繃緊的瘦削的黑紅面孔,不由地理了把鬢發(fā),忽閃著長睫毛,帶驚地問:“什么事,水山哥?”江水山額頭的皺紋密聚,濃眉上揚,眼睛里閃耀著火一樣的光輝,堅定而自豪地說:“向反動派開火!”春玲的兩腮出現了梅花窩兒,微笑著說:“呀,我當有么急事哩!水山哥,是做軍鞋縫軍裝,還是出民工納公糧?所有的工作你都叫向反動派開火,可讓人家……”“怎么,這末說不對嗎?”江水山被姑娘的輕松態(tài)度搞生氣了??墒强粗钦鎿礋崆榈难劬Γ周浐拖聛?,懇切地說:“玲子妹,你怎么還不明白,咱們做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革命,向反動派開火!比方說,做一雙軍鞋吧!看起來事小,可是,有一雙鞋,一個戰(zhàn)士就不用赤著腳去打仗,腳碰不壞,才能殺反動派。你說,這不是向反動派開火是什么,是,完全是!再比方……”“水山哥,俺懂啦,俺知道你的意思了。”春玲插斷他的話,和藹地說道,“水山哥,到底要做么工作呀?”江水山沒回話,迅速地從口袋里掏出張當地出版的《群力報》,遞給春玲,說:“看,社論!”春玲迷惘地看他一眼,接過報紙,急速展開,立時,幾個特大號黑體字躍進她的眼簾:《把土地改革進行到底!》“念吧,念吧!”江水山吩咐著?!白砸痪潘牧昶咴麻_始,國民黨反動派在美國主子的大力援助下,撕毀了停戰(zhàn)協定,向我解放區(qū)實行全面的猖狂進攻,妄圖把人民武裝及其根據地一舉消滅。”春玲清晰地讀道,“但是,敵人錯打鬼算盤了。我們解放區(qū)的軍民在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有著和日本法西斯斗爭的豐富經驗,為時不到一年,已經粉碎了敵人的陰謀,打垮了反動派的全面進攻??墒菙橙说牧α窟€相當強大,在實行重點進攻陜甘寧邊區(qū)的同時,又動用了四十多萬重兵,在顧祝同的指揮下,向我山東解放區(qū)大舉進犯,企圖將我軍民置于死地。這就是說,我們解放區(qū)的擔子加重了,前線要我們后方做更多更大的支援。只有這樣,才能爭取到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把前來進犯的反動派消滅干凈……“……從國民黨反動派發(fā)動內戰(zhàn)以來,地主階級特別活躍。去年土地改革,只是在基本上摧毀了封建地主的土地所有制。但敵人是不甘心死亡的,他們伺機而起,死灰復燃,乘解放區(qū)人民忙于支前、參軍等等緊張迫切的工作的時機,或者乘一些干部、群眾具有麻痹大意情緒的空隙,加緊了反革命反人民的罪惡活動。最近隨著國民黨進攻的迫近,越發(fā)囂張猖獗,窮兇極惡,不斷有地主和反動分子暗殺干部、共產黨員、積極分子和軍烈工屬,破壞支前和參軍工作,不服從政府法令等行為,也屢屢發(fā)生……“解放區(qū)的軍民們!血的事實說明了,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發(fā)展,對階級敵人必須采取更堅決更有力的打擊,全體人民要團結得象一個人,徹底地實行土地改革,打掉地主階級的反革命氣焰,鎮(zhèn)壓一切反革命活動……”春玲一念完,江水山立刻站起來,說:“我是趕回來布置人監(jiān)視地主的動靜的。區(qū)上說,前天黑夜汪家島的村干部被地主反動派殺了三個,指導員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媽,和老婆孩子一家七口,都叫害了!”“??!這末歹毒!”春玲的大眼睛瞪圓,驚怒地叫道。江水山聚起仇恨的目光,手往槍柄上一拍,狠狠地說:“依我的性子,頭年土改就該把那些兔崽子的腦殼砍掉,叫地主王八蛋,嘗嘗革命的滋味!”“水山哥,這次對地主究竟該怎么辦?”春玲問道?!耙牢业囊庖?,把他們全殺掉!”江水山咬著牙說,“依你呢,春玲?”春玲握著拳頭說:“依我也不能饒他們!可是咱說了怎能算數?”“是啊,不依你也不依我?!苯綁阂值卮跉?,“上級的政策,還是消滅階級,不是把每個地主都腦袋搬家。沒說的,服從命令吧!”接著,他象對戰(zhàn)士下命令一樣嚴肅地對春玲叮囑道:“青婦隊長!你找?guī)讉€積極的隊員,在那幾家地主周圍監(jiān)視著,別叫混蛋們聞風藏了東西。明白嗎,青婦隊長?”象受到江水山的感染,春玲挺胸昂首,堅定地回答:“放心,民兵隊長!一準做到?!彼娝?,忙說:“水山哥,吃點飯再走吧,你一準餓啦!我就給你拾掇?!苯绞诌g殼槍柄,大步向外走著說:“等一會再來吃吧,玲子妹!現在,嘿!現在要向反動派開火!”第三章村里的主要干部從區(qū)上開會回來,天色已經黑了。山河村的指導員①曹振德,邁著沉重的兩腿跨進門檻。院子里沒有人的動靜,圈里的豬發(fā)出沉睡的呼嚕聲,欄里的驢把草嚼得吱咯吱咯響。振德放下糞叉糞簍,走到屋門口,見小兒子明生伏在鍋臺上,借著油燈光在寫字。他輕聲地說:“怎么不在炕上寫,趴在這兒得勁嗎?”“爹!”明生跳起來,搶上去抱住父親的腰,興奮地叫道,“爹,你回來啦!怎么這末晚才回來呀?”父親認為沒有必要回答兒子的發(fā)問,走到炕前,把包中午飯的白包袱皮向炕里一丟,就勢坐到炕沿上,隨口又問道:“你哥、姐呢?”“俺姐去讀報組念報去啦;俺哥剛走,說是去開兒童團大會。哼,我知道,明軒是哄我,他一準去劇團了。要不,我也是兒童團員,開會為么不叫我?”明生忿忿不平地說,又撲到父親懷里訴苦道:“爹,他們都走了,只叫俺一個人在家看門,等你回來?!闭竦抡職置鳖^,用衣袖揩著臉上的汗水,安慰兒子說:“你哥姐不會哄你,是真有工作。你還小,在家看門喂牲口也好,沒有你,他們也就去不成啦。你這也是工作哪!”聽父親一說,明生的氣頓時平了。孩子這才發(fā)現,父親那胡子蓬亂的臉上汗津津的,皺紋包圍著發(fā)紅的眼睛,顯得很疲倦。明生陡然想起姐姐的吩咐,急忙說:“爹!你一準饑困了,我拿飯你吃。飯熱著……”明生飛快地去掀開鍋蓋,沒有氣冒上來,飯不熱了。他愣怔地說:“怎么不熱啦……啊呀!光顧去寫字,忘了玲姐叫我住一會就燒點火啦……”他重新蓋上鍋。父親說話了:“明生,吃涼的吧,爹有事?!薄安恍?,爹!你等等,一會就熱啦!”明生拿草燒火?!拔业炔患埃闭竦伦哌^來,“爹真餓啦!”明生這才端出飯,送到炕上?!懊魃趺闯约冃∶罪?,里面不摻菜?”振德瞅著碗里,問著孩子?!暗?,今兒是清明節(jié)呀!”明生解釋道?!芭叮业雇?!”振德醒悟,象對兒子又似對自己說,“糧食這末少,過節(jié)也是小事,備荒要緊……”“爹!俺姐也這末說,她自己還是吃的地瓜葉粑粑,我和哥費了好大事,她才吃了兩口小米飯。”明生搶著向父親說,見父親端著碗出神,又催道:“爹,你快吃呀,吃呀!”振德扒下一碗飯,放下了筷子。明生忙問:“爹,你怎么不吃啦?”“吃飽啦?!闭竦履闷鹈弊樱酒鹕?。“爹,你要上哪去?”孩子心慌地瞪大眼睛?!伴_會呀。”明生搶到父親跟前,抓著父親的大手,懇求道:“爹,我跟你一塊去!”“家里沒人,牲口誰照應呢?”明生心跳地說:“爹,我怕……”“怕什么哪?”振德微笑著,“傻孩子,還信神鬼嗎?聽話,在家寫字,聽驢叫就給它添草。時候不早啦,爹事情要緊。”明生沒回答,放開父親的手,垂下了頭。父親見兒子的神情,才真感到黑天瞎火,把個九歲的孩子撂在靠野外的孤屋里,他怎能不膽怯呢?振德把小兒子的手拉起來,疼愛地說:“明生,難過啦?”“沒有?!泵魃U竦掳押⒆拥念^扶起來,明生的黑眼睛里滾動著晶瑩的淚水。父親安慰、鼓勵他說:“明生,你一向膽子大,今夜怎么就小啦?聽爹的話,別難過,別使性,兒童團員,什么也不用怕!”明生瞪大兩眼緊看著父親,回答道:“爹,我不怕。你走吧,別誤開會!”按照慣例,山河村黨支部委員會都是在孫俊英家召開。這是因為,支部宣傳委員孫俊英的丈夫江仲亭也是共產黨員,住地僻靜,家里又無別人。這孫俊英是位二十八九歲的女人,因為從小沒干過粗重活計,也沒生過孩子,又會修飾,看樣子比實歲更少嫩些。她個子挺高,細條身材,頭發(fā)擦著麻油,皮色白黃均勻,一層薄粉蒙住了臉上的雀斑。只不知為什么,她不管有病沒有,一年到頭前額上總并排著三個火罐的紫痕。象往常一樣,孫俊英迎接這次來開會的第一個人,又是哼著《解放軍進行曲》的武裝委員江水山?!把剑笮值?!又是你模范,嫂子早在迎你啦!快上炕坐吧!”孫俊英滿臉堆笑,親熱地招呼道。江水山坐到炕前的凳子上,瞅著桌上的剩飯問:“仲亭哥出差回來了?”“啊……”她有些臉紅,沉吟一霎道:“大兄弟,你還不知道你哥的身子?肩膀的傷口又發(fā)啦!”“發(fā)啦?”江水山驚疑地說,“那傷口好了有兩個年頭……”“唉,誰知道呢!”孫俊英忙插斷他的話,“這幾天傷疤又發(fā)紫啦,怕是挑東西壓壞的。今早上派他去抬擔架,我把干糧都預備好了,可誰知他……大兄弟,我怎么能讓你哥去呀?要不,你們好批評我不愛惜榮譽軍人啦,哈哈!”“那他上哪去啦,還不回家吃飯?”水山的聲音很沉悶?!八侨说呐F?,你還不知道?”孫俊英兩手在胸前交叉地握著,很輕快流利地說道,“他的手一時也閑不住,老想多打點糧食增加生產。我看哪,不是你嫂子夸女婿,下次選勞模,你仲亭哥真能算一個……”“下地這時還不回來?”水山的聲音有些煩躁了?!鞍Γ 彼龂@息地說,“怕是在西崗上開那點荒,你還不知你哥那牛脾氣?一件活干不完是不住手的?!苯缴鷼獾卣f:“出差怕累,下地倒不在乎。”“啊,大兄弟!”孫俊英急忙插上道,“說起來你嫂也生氣,他呀,就是那個牛脾氣,你還不知道……呀呸!你這貓東西……”她忽然叫著,奔西間趕貓去了。江水山的耳朵比一般人的都靈敏,他可沒聽到西間有任何一點響動。他心里很煩悶,很生氣。江仲亭和江水山是叔伯兄弟。一九四一年春天,水山鼓動了仲亭,甩下給地主干了五年長工活的镢頭,一塊參加了八路軍。弟兄倆一直在一起。在日本鬼子投降前夕一場攻打縣城的激戰(zhàn)中,江仲亭為搶救負傷的排長江水山,也掛了彩,兩人一塊進了醫(yī)院。當失去左胳膊的江水山復員回到村,江仲亭已在家結婚三個月了。對一個窮哥哥成了家,水山當時感到高興,兩個人——應該說加上嫂子孫俊英——來往仍是親切??墒撬皆絹碓接X得仲亭變了,他只顧種自己的地,搞自己的日子,不愿當干部,很少過問村里的工作。水山和他談,批評他,仲亭軟綿綿地應答著,但行動依然故我,沒有轉變。水山有時火了,跟他吵嚷,可是仲亭悶頭聽著,想打架也打不起來。就這樣,他們之間的關系漸漸疏遠了。對于嫂子孫俊英,江水山也說不上冷熱。她在村里是婦救會長,黨內是宣傳委員,工作積極,嘴也能講。他有時對她的工作滿意,有時對她的絮叨又很厭煩。孫俊英向黨支部和水山聲言過,江仲亭這個黨員包在她身上,她一定使他落后不了。當然啦,做思想工作不能急,她要慢慢來……“啊,大叔來啦,這末快!哦,后面是江合叔呀!支部書記、指導員在前,組織委員、村長壓后,配搭得真好!哈哈……”孫俊英這一陣尖利的說笑聲,把江水山從沉思中驚醒,他抬頭一看,曹振德和江合走了進來。剛坐下,振德就問留在村里維持工作的婦救會長孫俊英:“今天村里有哪些事?”“呀,可忙啦!一整天,我腚沒沾座!”孫俊英響亮地回答。村長江合抽著煙,插嘴問道:“撥給縣上的那批柴禾搬走了沒有?”“柴禾?”孫俊英打了個嗝,不自然地笑笑,“那些事都由副村長頂著辦啦。我有事離開村公所……啊!對啦,”她口齒又流利起來,向振德說,“老東山找我啦。”“么事?”振德留心地聽著?!斑€不是他自個的事!”孫俊英忿忿地說,“那個老頑固,自私自利的家伙!為誰把他的麥苗踩了幾攤,就扭著脖子找干部。叫我好一頓戧,頂得他沒話說,撅著胡子走了!”她最后還學了學對方的樣子,得意地格格笑起來。曹振德擠了幾下發(fā)紅的眼睛,口氣嚴正地說:“俊英!你怎么這樣對待人家?不論群眾有大小事情,咱當干部的都要管,不然人家要咱們干么!咱更不能為人家落后,向他耍態(tài)度?!睅拙湓捳f得孫俊英滿臉通紅,很是不自在。但轉瞬間她又抿嘴笑了,說:“大叔說得對。我當時對東山叔也沒怎么樣,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欠妥當啦?!薄安惹f稼也不是小事。麥子正要拔節(jié),很脆,剜野菜的孩子又多,要和大伙交代一下?!辈苷竦驴紤]著,對江合道:“我看明天在廣播臺上喊幾遍,叫大伙留上心?!薄皩??!贝彘L應道。本來是七個支部委員,參軍走了三個,再沒補選。這樣,人就算齊了,支部書記曹振德宣布開會。會議的內容,除孫俊英外,其它三人都在區(qū)上開會知道了。曹振德向孫俊英傳達了一番,大家就具體研究掃地出門的地主對象。一連討論過蔣子金等三家地主,大家都一致同意掃地出門??墒菙档降刂魇Y殿人名下,事情有點棘手了。知道蔣殿人者,叫他名字時,前面定會冠以“老村長”,本村的人甚至省掉名字,只叫“老村長”。他這村長當得確實老,村里三十多歲的人,從能記事時就是蔣殿人當村長,直到一九四四年他才不當了。在這二十多年中,社會上發(fā)生劇烈的變化,區(qū)長、縣長直至專員、省長都換過不知多少次,可是蔣殿人當的村長,卻象座山一樣,盡管一年四季青黃霜雪地改變著顏色,山依舊是山,不動位置。蔣殿人的田地、山巒在地主中間算是最少的。一開始劃成份,還有人說他是富農,不夠地主。他只出租少部分土地,雖說雇長工,但他自己也參加一部分勞動。特別是蔣殿人當了多年的舊村長,看起來沒有欺壓過鄉(xiāng)鄰,倒肯解人之危,為全村著想。一九三五年蔣殿人參加過中國共產黨,雖說工作不積極,當年冬天的暴動失敗后就脫黨了,但也沒見他做過壞事??箲?zhàn)后,這一帶成了根據地,經他積極要求,恢復了黨籍。到一九四四年,政府號召地多的自動獻出來,爭取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蔣殿人不執(zhí)行黨的決議,拒不獻地,被開除出黨。從此也就結束了蔣殿人“老村長”的職務。去年土地改革時,蔣殿人的部分田地、山巒也被沒收了,在他家當過長工的人,也揭發(fā)出蔣殿人的一些剝削手段來。大部分群眾也知道財主都是喝窮人的血養(yǎng)肥的,蔣殿人也不例外。然而,人們對他還是不象對其他地主、惡霸那樣仇恨。這次掃地出門的政策很明確,除了個別實在開明、對抗戰(zhàn)有功的地主分子外,一律不放過。會場上沉默著。江水山深埋著頭,手在撫弄槍皮條,心情異常紊亂。人們都知道,江水山的父親江石匠,曾被蔣殿人救過命,雖說石匠還是死了,但這救命之恩,水山母親永遠忘不掉。水山父親死后那一年,家里受蔣殿人接濟過,雖說東西寥寥,可是人情重呵!水山母親叫孩子認恩人做了干爹。直到現在,每到逢年過節(jié),水山母親總拿些禮物到蔣殿人家去,流著淚說些感激恩人的話。就為此事,江水山一貫開會發(fā)言打沖鋒的脾氣,受到了抑制。孫俊英瞪著明亮的小眼睛,目光非常活躍地從這個人臉上跳到那個人臉上,嘴半張半掩,隨時準備接別人的話頭。這也是她的老習慣。年近五十的江合,不急不慢地抽著煙。此人日子過得中等,肯操勞,心腸軟,見人家個笑臉,就能把要罵的話變成親熱的問候。他考慮了一陣子,試探地說:“依我說,蔣殿人的事還是問問區(qū)上吧,好嗎?”“對,這是個好辦法!”孫俊英立即響應?!吧霞壱彩歉鶕罕姷囊庖娹k事。咱們做具體工作的心里都沒個數,上級根據什么說話?咱們怎么領導斗爭呢!?”曹振德的口氣中肯而堅定?!翱梢彩?,”孫俊英隨聲應道,笑著對江合說:“組織委員,做工作要有主心骨?。 薄笆Y殿人和別的地主沒有兩樣,”曹振德說,“也是靠窮人養(yǎng)肥的。這家伙是笑面虎,他裝得那末老實,還參加過黨,都是為自己保命發(fā)財。我的意見,掃地出門!”“這——”江合抽出煙袋,有點吃驚,“我看老村長和其它地主有區(qū)分,開明不夠是事實,可他也做了些工作。要說他反動,倒值得斟酌……”“什么!地主不反動?”江水山陡然抬起頭,粗聲喊道。江合含笑地說:“水山先別急,我的意思是要看具體對象,搞過火了,不好收場;搞寬點,還能重來。對吧?”“不對!和反動派猶猶豫豫,那就是向敵人讓步!”江水山堅決地回答,“我同意支部書記的意見,掃蔣殿人出門?!薄拔译p手贊成!”孫俊英緊接上說,“我領頭打沖鋒!”江合失去笑容,嚴肅地對江水山說:“水山哪!蔣殿人對革命好壞不說,人家可救過你爹的命,也是為救咱共產黨員。私情咱不能講,可人要有良心!”江水山的心象被針刺了一下,臉漲紅了:“組織委員!這不是發(fā)慈悲的時候。聽黨的話,”他站起來,激動地用手捫了下心窩:“就是我江水山的良心,就是生我的爹媽,也不能放在黨上面!”“江合哥,”振德的臉色很深沉,“遇事要從根子上看,不能光憑自個的心思。你對蔣殿人可憐,就沒想想受他壓迫、剝削過的人?就說在他家當了三十年長工的冷元哥吧,血汗不是叫他吸去的嗎?……”于是,振德列舉了一些蔣殿人表面裝好人、實際上剝削人的事實,“蔣殿人救過水山他爹是不假,那是組織的指示,同時對他自己也沒有什么危險??蔂柡竽??他不是脫黨了嗎?一九四四年叫他拿出幾畝地都不干……事情明擺著,蔣殿人的‘進步’不也是為他自己著想嗎?江合哥,咱們是老相好了,你在抗戰(zhàn)期間為革命出過力,經過生死,沒含糊過??墒亲钥箲?zhàn)勝利以來,你有些變了。老哥,你的日子比俺們強,沒受過那末多罪,可是也吃過苦,是老黨員。咱可要對得起黨和革命,別軟下去啊!”江合沒回答,低下頭,抽著煙發(fā)悶?!拔沂窃摪づu,遇事老向軟處想。”過了一會,江合承認道,“我尋思對地主斗得差不多了,蔣殿人參加過黨,也老實,有些不忍心……”“你不忍心他,他可忍心你!”江水山惱恨地瞪大眼睛,手握著槍柄,“敵人老實,是怕我們的槍!那些兔崽子一點人性也沒有,殺了我們那末些好同志。依我說,現在上級的政策還軟了點……”“水山兄弟,你不滿意?”沉默了好長時間的孫俊英,聽到水山后面這句話,她發(fā)生了興趣。江水山揮了下手,坐下去,說:“當然,這里邊有道理,黨是對的?!睂O俊英有些失望地輕癟了一下嘴。曹振德問江合道:“你的意見?”“同意大家的,斗吧?!苯匣卮鸬馈=又?,又確定動員四家富農拿出一部分田地和山巒;研究了斗爭的具體做法和步驟。支委會決定明天召開黨員大會,在黨內統(tǒng)一認識,然后充分發(fā)動群眾,大后天就開始與地主階級短兵相接的戰(zhàn)斗。散會時,曹振德對水山說:“多加點崗哨,注意監(jiān)視,不要動草驚跑蛇?!薄皼]問題!”江水山拍著腰間的駁殼槍,“民兵們聽說干地主,勁頭可足啦!反動派一個跑不掉,東西也藏不了!”父親死的那年,江水山十二歲。當時的情景,至今他還記得很真切。一九三五年陰歷十一月初四,中國共產黨膠東特區(qū)委員會組織發(fā)動的武裝暴動,揭竿而起,被苛捐雜稅、殘酷的壓迫、剝削逼得在死亡線上喘息的人民,紛紛響應,向反動統(tǒng)治者展開了殊死的斗爭。一夜的工夫,黃壘河沿岸七八個村莊就燃燒起來了。這火種是江石匠從昆崳山中接來的,他成了這幾個村子的黨的領導者。水山記得很清楚,漆黑的夜里,狗吠四起,街上人聲鼎沸。他和母親從睡夢中驚醒,跑到街上一看,只見火把密豎,照得大街通亮,人群圍在十字路口,聽一個人在講話。那聲音象敲擊古鐘發(fā)出來的,高亢洪亮,激蕩著人的肺腑。水山一聽就知道講話的是他父親。江石匠站在高高的碾盤上,腰插短槍,身背大刀片,紫紅的刀穗纓在火光中閃耀。他激動地向人群呼喊道:“鄉(xiāng)親們!抬起頭來,看清俺們是誰!那些壞蛋叫共產黨是‘共匪’,是紅鼻子綠眼睛,殺人不眨眼的,你們瞧瞧,俺江石匠就是個共產黨員!共產黨就是咱們窮哥們的骨頭……”人群哄亂著,叫嚷著……江石匠講過反抗壓迫和剝削、解放全中國勞苦大眾、打倒日本鬼子與收復東北三省的道理以后,接著抽出大刀片,舉在半空叫道:“走,想活下去的就跟俺們干!去把區(qū)公所收拾掉!走?。∴l(xiāng)親們!”江石匠和他的一組黨員,領著跟上來的群眾,當夜攻垮區(qū)公所,槍殺了無惡不作的區(qū)長。起義的人們繳到了武器,又收拾了鄉(xiāng)政府。當時的鄉(xiāng)長是山河村蔣子金的父親,這個依仗官勢、血債累累的地頭蛇,被暴怒的人們活活地埋進沙坑。第二天早晨,當山河村的人們剛出門,眼睛立時睜大了。在旭日東升的晴空里,在村中間小學校的高屋頂上,飄揚著一面鮮艷的紅旗!旗幟上繡著黃色的“工農政權山河村政府”九個大字。鮮艷的“工農政權山河村政府”的紅旗只高揚了一天。當日夜半,官兵包圍了山河村。江石匠掩護同志們沖出了敵人的封鎖,他攀上屋頂,將紅旗扯下裹在腰間,準備沖出。不幸,石匠身中兩彈,從房上翻滾下來。曹振德和江合發(fā)現了他,將他送回家里。官兵在地主分子的指引下,挨門逐戶搜捕,情勢危急。水山幫母親把父親藏進菜園的草垛里。敵人來抓未獲。住了幾天,敵人搜捕更緊。蔣殿人奉組織的指示,要把江石匠送到山里去躲避。就這樣,蔣殿人把江石匠背走了,交給了組織。過了一個月,江石匠在山里和別的七個黨員一起被敵人逮捕了。又過了七天,牟平縣城樓上掛起的標著“共匪魁首”的頭顱中,有一顆是江石匠的。這次席卷昆崳山、黃壘河的紅色風暴,被統(tǒng)治者瘋狂地撲滅了。血腥的屠殺持續(xù)了大半年,僅山河村就被槍殺九人。共產黨員、革命戰(zhàn)士的鮮血,沐浴了巍峨的昆崳山,染紅了壯麗的黃壘河。一粒種子落地,萬顆粟米歸倉;一人灑鮮血,萬人動刀槍。人民沒有被屠刀嚇倒,山草越割越旺,河水越堵越大,共產黨的威望越傳越廣,影響日益加深。在屋頂上的紅旗被敵人的淫威拔掉了,但紅旗已插在勞動人民的心上,和他們的心成了一個顏色,這是永遠也拔不掉的。水山母子苦熬歲月,仇恨的種子早早地在孩子心中扎了根,水山變得剛強而易于激怒。好幾次,他拿起父親的大刀要沖出去,都被母親的眼淚攔住了。母親由于過慘的打擊和為丈夫、兒子流出太多的眼淚,身體非常衰弱,她的眼睛朦朧起來,天一黑幾乎什么也看不清。每到江石匠殉難的日子,水山母親就將丈夫的牌位捧到桌上,把珍藏在箱子里的那面紅旗放在牌位前,叫兒子磕幾個頭,她自己流著淚數說一番難熬的日子,然后告慰死者,她會使兒子長大成人……過了四年,江石匠和千百個革命者的血液染紅過的紅旗又展開了!江水山把那面繡著“工農政權山河村政府”黃字、有兩個彈洞、灑著烈士鮮血的旗幟,更高地插在屋頂上。這次它不再是飄揚一天了,而是永遠地飄揚下去。人民的武裝——八路軍來了,江水山立刻要參軍。母親沒說什么,默默地給兒子打點好行裝,吩咐兒子跪在父親的牌位前,她含著淚,聲音顫抖地說:“水山爹,要是你真有靈就聽著:兒子總算給你拉扯大啦!我不忍心他離開媽,可知道你會罵我,就隨你的心愿吧!”多年積壓的深仇大恨,象火山的巖漿一樣從江水山的身上爆發(fā)了!他緊握黨交給他的武器,在敵人身上顯威。槍林彈雨、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江水山覺得剛剛才開始,卻一晃就過去了四年多。他不知道一切,只知殺敵人,拼命地殺!受了傷,倒下去,又爬起來,殺敵人,拼命地殺!他又受傷,倒下去,又爬起來,沖上前……直到攻打縣城的激戰(zhàn)中,他率領全排首先突進城,為炸毀敵人的中心碉堡,只身冒著暴雨般的子彈上去送炸藥,爬到半路被敵人打倒,只覺一陣酥麻,接著全身象著了火一樣高燒……他掙扎著往前沖,但只邁了幾步,就不省人事了。江水山躺在醫(yī)院里,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當醫(yī)生告訴他,必須截去左胳膊才能保住生命時,他的回答很簡單:“找我的上級!”團政委策馬飛奔而至,緊緊握住他的屢建戰(zhàn)功的排長的手。江水山望著政委,急切地問:“政委!少只手,還讓我打仗嗎?”政委望著他中了毒彈的左臂,感情起伏,遲疑著。醫(yī)生沖動地說:“同志!你現在是生命問題,先不要考慮其它……”“什么?”江水山憤怒地向醫(yī)生喊道,“要我放下槍,不革命,還不如死了好!我不治。”“水山同志!”政委激動地說,“少只手一樣能拿武器,一樣干革命!聽黨的話,一切聽從醫(yī)生?!本瓦@樣,江水山沒呻吟一聲,截去了左臂,傷口沒完全好,他就吵吵要出院,一個勁兒地跟院長磨。醫(yī)院沒法,只好讓他帶著繃帶出了院。那天,他剛出院,就跑到政委跟前,興奮地說:“政委,寫介紹信吧!”“哦,信是要寫的……”政委沉著地看著他左面的空袖子。“快寫吧,政委!”江水山催促著,“我要趕快回連去!”“你到哪去?”“歸隊呀!”江水山很奇怪政委的發(fā)問。政委和藹地微笑著說:“水山同志,組織上決定要你復員……”“復員?”江水山大驚,簡直象霹靂貫耳,“政委!叫我——復員?”“是的。根據你殘廢的情況,是不能繼續(xù)留隊了!”政委帶著痛惜的語調說,接著又提高聲音,“但是……”“但是什么?我不聽!”江水山第一次在領導面前激烈地咆哮起來,“政委,叫我回家不如槍斃了我好!”他接著,撕下左肩的繃帶,狠狠地摔到地上:“媽的,都為你……”政委站著,靜靜地看著他,無聲息地嘆了口氣。等戰(zhàn)士發(fā)過火之后,他嚴肅地說:“江水山同志!別忘了,你是共產黨員哪!這是對待組織決定的態(tài)度嗎??。俊苯秸×?,緊望著政委那親切而又嚴峻的面孔,接著象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伏到桌上嗚咽起來。團政委幾年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這位戰(zhàn)士的眼淚。他象父親對孩子一樣撫著水山的肩膀,疼愛地說:“水山,你不能任性,要好好想想。黨的決定不是隨便做出的,可以說,黨知道他的戰(zhàn)士的心情,比我們自己不差些……”他彎腰拾起地上的繃帶,給水山綁扎。江水山推開政委的手,抽泣地說:“可是,政委!你在開頭答應我,沒有左手一樣干革命,現在你又變卦了……要早知這樣,我丟命也不丟手!”政委又給他扎繃帶,口氣深沉地說:“不,水山!我沒變卦。我現在還認為,你能一樣干革命……”“政委!”水山突然停止啜泣,驚喜地叫道,“把我留隊?”政委沉思著,忽然說:“我先告訴你一個故事。你知道二營張營長嗎?對,你認識,全團聞名的戰(zhàn)斗英雄。去年,他的眼睛被敵人的流彈奪去了!試想想,這對一個人是多么痛苦呵!前幾個月,他傷好后找人扶著來找我,見面就問:‘政委!告訴我,以后怎么工作?’這樣的好同志,雙目失明了,誰不心疼?。∥覀儼参克?,復員回村后能做多少工作做多少,生活有政府照顧……前幾天張營長所在的縣人民政府來信了。信上說,張營長回到地方以后,聽說一些盲人以說唱或算命卜卦維持生活,他就想,把這些不幸的人們組織起來,宣傳黨的政策不好嗎?于是,在組織的支持下,咱們這個殺敵的英雄張營長,過去連歌都不愛唱,現在學會拉胡琴、唱曲子了。他成了全區(qū)盲人宣傳隊長,把黨的政策、戰(zhàn)爭形勢編成小唱,走遍全區(qū),到處宣傳,作用很大!”政委停頓下來,扎好了水山的繃帶,又感嘆地說:“也許有人看不起這種事。張營長一開始和盲人們一起彈唱,也聽到一些人的冷言冷語。那些人說,一位革命好多年的營長,眼睛都為打仗丟了,落到這樣的地步,多可憐??!可是張營長大聲回答:‘不,我不可憐!不論做什么事,能為人民的解放事業(yè)盡點力,就是一個共產黨員最光榮、最喜歡的了!’水山,你說張營長不是在革命嗎?”“是!真是好樣的!”江水山激動地回答?!澳氵€對復員有意見嗎?”江水山難為情地垂下頭?!跋胪ň秃谩!闭徛卣f,“干革命不一定在軍隊,軍隊僅僅是革命的一部分,當然在眼前它確實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革命工作是多方面的。如果沒有解放區(qū)的鞏固,我們就會失去后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難消滅敵人。”“政委,我聽黨的話,向張營長學習!”江水山從心里發(fā)出堅定的聲音。他又懇求道:“我還有個要求,政委!允許我?guī)ё呶夷侵??!闭χf:“你的槍已交新排長用了,這里……”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支帶皮套的駁殼槍,“水山同志,這是組織對你的獎勵,也是對你的信任!”江水山欣喜若狂地接過去,激動地說:“謝謝政委,感謝黨!”他又難過地垂下頭:“我剛才的情緒真不對頭?!薄拔抑滥愕男那椋灰姽??!闭认榈匦χ嗫诘貒诟浪膽?zhàn)士……在疆場殺敵四年多,水山第一次回到母親跟前。老母親把干澀的眼睛擦了又擦,端詳著長得又高又壯的兒子,喜得熱淚橫流。可是,當她抖嗦著雙手從兒子臉上摸下來,揪住他左邊那只空洞洞的衣袖時,老人渾身一震,一連摸了好幾遍,接著又象明白了什么似的,問:“水山,你和媽耍么迷?”她還以為兒子象小時一樣頑皮,把胳膊縮進去了。但話一出口,立刻醒悟那是錯覺。她忍不住失聲哭了。江水山沒理會母親的悲哀,輕松地說:“媽!抗戰(zhàn)勝利了,我也回來啦,你還哭什么?”母親不理,哭得更厲害。水山有些煩躁地說:“真氣人!媽,有多少人為革命犧牲了,我要是也死了怎么辦?少只胳膊沒有關系,一樣拿槍……”“住嘴!傻東西,不說吉利話。你不叫媽活啦!”母親惱怒地哭喊道,瞅著兒子除了個小包外唯一帶回的東西——腰間皮帶上的駁殼槍,說,“你還沒打夠仗?鬼子都跑光啦,你再打誰去?”江水山握著槍柄,響亮地回答:“不,媽!日本鬼子完了,還有別的反動派。不但咱中國有,世界上還有的是。槍,我這輩子怕放不下啦!”復員回村快兩年了。江水山的生活習慣、身上裝束,幾乎全和在軍隊上一樣。開始他老穿軍裝,直到破得再不能穿了,才換上便衣。他留下一套半新的軍裝,只在有什么重大事情發(fā)生,或遇上節(jié)日、出門開會才穿。這已經是村里人都知道的江水山的習慣。那支駁殼槍是行走不離身,睡覺也枕著它。江水山回來后就當了民兵隊長。他把民兵訓練得真可以和正規(guī)軍比一比。在全縣的射擊競賽中,山河村得第一名。去年土改,他只要了一點地,可以勉強維持母子倆的生活。他是一等殘廢軍人,但從不領殘廢金、救濟費。按說,江水山可以不參加繁重的勞動,村里有義務給他代耕。但他回來后,立刻學著用一只手勞動,從干輕松活,到推車、掌犁,他都學著干,以至找人做了輕便的短桿鋤、镢和锨,用一只手來使喚。為時不到幾個月,他自己擔負了全部勞動,不用別人代耕了。在別人眼里,誰也看不到江水山的苦累表現,只有他母親知道,兒子是付出多大的代價,用一只手在勞作的呵!江水山的右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腫脹的,睡覺時身子只能向左側著。那沒全好的傷口,一累厲害就上火發(fā)燒,痛得全身沁冷汗?!八侥?!”母親痛苦地說,“你這末不聽話,人家干部說得好好的,不讓你干重活,你就不聽!”“媽,大家都為解放拼命干,咱好意思等著吃現成的嗎?”水山不滿地說?!霸趺词浅袁F成的?”母親反駁道,“你爹為大伙獻了命,你又為……”“好啦,算你有功啦!躺炕上等人侍候吧!”水山生氣地搶白母親,“媽!你這思想……”“住嘴,你這傻愣子!”母親哭了,“你媽養(yǎng)兒這末多年,就是叫你大了來氣我,???”水山見母親哭得傷心,感到自己的話太硬了,就放低聲音說:“媽,別生氣。你想想,我不干活怎么行?革命還沒成功,咱們怎能松勁……”“別說啦!”母親的心軟了,擦著淚,看著兒子的身體,痛惜地說,“水山,媽糊涂是糊涂,可也知道分寸。養(yǎng)兒育女為著么?還不圖個你們干正經事!你爹在世,凈干些險事情,媽擔驚受怕,可也沒攔他。你當兵這些年,媽的心老懸在半空,不知抹了多少把眼淚,可也沒有叫你回來的心思。你要是能干活,偷懶不好生干,媽也不依??桑⒆?!媽看你那苦樣子,心實在疼啊!這哪有叫媽受些罪好!”江水山不說話了,象是被母親的話所打動。第二天天剛亮,母親小心翼翼地起床做飯,心里欣喜地想,讓兒子多睡一會,不要驚醒他。但等他做好飯到東房一看,哪里還有水山的影子?母親吵過多少次,水山依然不聽,母親無奈,去告訴了指導員?!八剑 辈苷竦聡绤柕刎焸涞?,“你要再不聽話,我要找兩個人把你堵在家里,一步也不準出門!”江水山硬著嘴分辯:“大叔,你別聽我媽瞎說,我一點事沒有……”“還犟嘴!”振德抓住他的手,那手指腫得粗梆梆的。江水山難為情地垂下頭,沒詞支吾了。振德激動地看了他一會,語重心長地教誨道:“水山!大叔知道你的心,你不愿吃閑飯,想為黨多盡點力氣。可是,孩子!身子也要緊,這樣下去黨也不依。聽話,干點輕活,要不,么活也不讓你干,民兵隊長你也別當了!”“好,好!”江水山順從地答應著送走指導員,回過身,臉色立時沉下來,生氣地向母親說:“媽,你又多事,再不許你去說!”母親勝利地笑著回答:“兒子大啦,媽沒法治,你的上級倒有法子。你去干吧,咱離你叔家是遠點,可你媽的腿還沒斷!”水山甩著胳膊說:“我說沒事就沒事,我身子好好的……”“你這傻愣子,胳膊腫得那末粗還亂動!”母親喝道,“快住下,上炕躺躺!”水山不聽話,伸手抓住拴在梁頭上掛東西用的繩子扣,示威道:“誰說胳膊腫來!你瞧瞧?!彼豢s腿,打起了墜墜?!皣喲窖剑业奶炷?!”母親心疼地急忙撲上去抱著他,“快松手,快!”“你答應以后再不出去說,我就松!”水山倔強地瞪著眼睛?!袄咸鞝敚∥以趺答B(yǎng)你這末個兒!”母親焦急地哭了,“快松手吧!媽不管你啦……”年老體弱的母親,從兒子回來就念叨,要給水山說房媳婦。兒子大了,這是做母親最重的一份心事,不見孩子成親,她死也閉不上眼睛。母親在兒子面前曾提過幾次,得到的回答是那末生硬,使老人很傷心。“水山,你二十幾歲的人啦,就不打算成個家?”“家?咱不有家啦!”“媽是說,你該有媳婦啦?!薄耙歉擅??”“傻東西,人一輩子還能單身過?”“怎么不能?我這不過得挺好嗎?”“唉!”母親又生氣又傷心地說,“挺好你就孤身光桿一輩子吧,你媽才不愿操這份閑心……”實際上,她為兒子擔的這份心,卻越來越重了。開完黨支部會,江水山巡查一遍監(jiān)視地主動靜的崗哨,到家時,天早過半夜了。低矮的茅草屋,響著緩慢的紡花車子的嗡嗡聲。屋里漆黑,為節(jié)省油,水山母親早養(yǎng)成不點燈也能紡線的本領。江水山幾乎每夜都工作到半夜回家,母親就每夜紡紗等兒子。聽到腳步聲,水山母親就點上燈。水山進屋說:“媽,給我點吃的?!薄梆嚴Ю玻俊蹦赣H急忙從鍋里端出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送到孩子手里。水山坐在炕邊上,貪婪地吃起來。母親滿意地咕嚕道:“吃飯時外面象有勾魂的,吞不上幾口就跑啦,這會又餓啦,找食吃啦!還虧了有個老不死的媽在家,唉!”等兒子吃完,她到炕角從包袱里拿出件衣服遞給他:“快把那寶貝軍裝換下來吧!”水山接過一看,是件新做的黑夾襖,有些不悅地說:“你又找人給我縫衣裳啦,我不和你說過有穿的嗎?”母親含笑道:“不是外人,是你淑嫻妹給你做的。她剛走不一會,陪我坐了好長時間,想再給你做雙鞋?!苯讲挥傻爻蛞谎勰_上的鞋子,倒真的破了,心里奇怪地想,“我都沒在意,她怎么知道我的鞋破了……”他沒心思去找答案,把衣服向炕上一撂,說:“我不穿。”母親氣急地斥責道:“你就是火氣大,俺親閨女①不為你,幫親媽做點針線還犯著你啦!快給我穿上。”水山解釋道:“媽,我不是上火,我穿;我是說,這幾天軍裝要留在身上。”“哦!”母親這才醒悟,“又有大事啦?”“打反動派!”水山順口回答?!澳阋??”母親渾身一震。“不走,收拾咱村的?!薄鞍。窢幷l?”“還不到你知道的時候。”水山邊說邊把裹腿緊了緊,“媽,你睡吧,別等我啦!”母親阻止道:“這末晚還出去?”沒等她說完,兒子已消失在門外。母親聽著兒子越來越遠的腳步聲,嘆了口氣,吹滅燈火。于是,漆黑的茅屋中,又響起低沉緩慢的紡花車子聲。第四章經過兩天多的時間,山河村的群眾都動起來了。農救會、青救會、婦救會、兒童團,包羅了男女老少的各個團體,開過幾次醞釀會,講政策,擺事實,訴舊社會的苦楚,揭地主的罪惡。滿街的墻壁、樹身上,都寫著、貼著清算地主階級的口號標語。村頭、路口,地主的房前房后,武裝的民兵在巡視。整個村莊的空氣,變得緊張起來。吃過早飯,召開了村民大會。人們的情緒激烈地翻騰著,象誓師出擊的戰(zhàn)士一樣,要求立即動手。會上,曹振德再三地交代了對地主的政策。接著他們四個支部委員分工,每人領著一些干部和貧雇農積極分子,到一戶地主家清算斗爭。人們一批批走了,最后曹振德領著清算隊伍,加上自動跟來瞧熱鬧的人,來到村南頭的蔣殿人家。出來開大門的就是蔣殿人本人。他有五十幾歲,身子細長,腰彎曲得厲害,形似只老對蝦——這也是他的綽號。蔣殿人穿著舊夾襖,束著布腰帶,完全象個莊戶人。他親切地向曹振德招呼道:“啊,老兄弟來啦!屋里坐?!比藗兌紦磉M了寬敞的院子里。曹振德吩咐青婦隊員玉珊姑娘把蔣殿人的老婆叫出來。這老婆象個肉墩子似的,胖得身上的肉多得沒處放。她領著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站在蔣殿人的身旁,翻著白眼瞅著人們。曹振德嚴肅地對這一家人聲明:“按政府的法令,人民的要求,把你們的全部土地、山巒、房產和所有的浮財交出來!你們的出路,自有安排?!彼f完,向口袋里掏著什么。蔣殿人看樣子很驚慌,可是緊接著問:“有明文……”“當然有!”曹振德掏出一張蓋著大印的紙條,遞給他。蔣殿人很用心地仔細地看了一會,接著哀憐地說:“指導員,這上面寫的是反動地主,想我,我蔣某人從革命以來,可沒做過對不起政府的事??!再說……”他泣不成聲了。他那胖老婆,也破嗓嚎起來。趁人不注意,她擰了孩子脊背一把,尖哭聲突然響了。后面跟來看熱鬧的人,有的想到蔣殿人平時的和顏善面,看著他衰老的身體,有些同情他了。但更多的人瞪大了仇視的眼睛。人群爆發(fā)了一陣怒吼:“蔣殿人,別裝哭!你是驢糞蛋子外面光!”“唱的倒好聽,他不反動?笑話!老鴉還有不黑的?地主還有不欺負人的?”“在你家扛活的那末多人,血汗流給誰啦?”“媽的!你參加革命是假的,是投機取巧鉆空子!”“看你那老婆子!不吃好的怎么胖啦?老不要臉,瞎哭什么!”在人們的責罵聲中,從那些看熱鬧的人里沖出一個人來。此人滿臉大疤連小疤,麻子壓麻子,身高不足四尺,形似猴兒。他躥到蔣殿人跟前,挽著袖子罵道:“老地主,狐貍嘴!快把金銀珠寶交出來!”蔣殿人又驚又可憐地說:“噯呀,大侄子!我家哪來的那些東西?我想看也沒眼福啊!”“呸,你胡說!”猴兒樣的小個子,照蔣殿人臉上打一巴掌。有人叫打得好。蔣殿人捂臉蹲下身,嗚嗚地哭了。小個子越發(fā)威風,指著胖老婆罵道:“地主婆,破臊貨!”他正欲打她,忽聽一聲:“住手!”曹振德向矮人厲聲喝道:“江任保!誰叫你動手的?”他轉向蔣殿人,嚴厲地說:“蔣殿人!別裝相,打得不會那末痛。放明白點,你倒是執(zhí)行不執(zhí)行法令?”蔣殿人連聲回答:“執(zhí)行,執(zhí)行!蔣某人從頭跟共產黨走,叫干么無不遵命……”蔣殿人順從地交出地契山約,把所有房門和箱柜的鑰匙都拿了出來??墒钱斎藗儩M臉汗珠地把全部東西集聚起來一看,只是些破爛的、半新不舊的衣物,各種農具,三千多斤糧食,貴重的浮財一點也沒有。人們都憤怒地盯著蔣殿人,有的要動手打。蔣殿人坐在臺階上,悲哀地央求:“民主政府寬大,賞我老婆孩子一口飯吃……”“他媽的,對反動派還有民主!”一位青年揮動著拳頭喊道。曹振德和幾個干部商議幾句,都認為蔣殿人是不會說的,這樣硬逼也不是辦法,就吩咐民兵把蔣殿人一家大小帶走,靠南山根事先給他們準備了一幢三間茅屋。大家把沒收的東西集中到小學校。曹振德領著幾個人,把所有的門都貼條禁封。忽然,十三歲的明軒跑來,朝曹振德急喊:“爹,爹!不好啦!不好啦!”“么事?”“出人命啦!蔣子金家出人命啦……”在地主蔣子金家的一場斗爭,完全和蔣殿人家的兩樣。率領這一組的民兵隊長江水山,一來到就把政府法令的明文遞給蔣子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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